乡村课

惊蛰

春雷惊百虫。节令

循着风声悄悄走近

今日惊蛰，雨水拍门

手持一把铁锹在细雨中呼喊

我用一首短诗，引虫子出洞

蜜蜂有细细的眼睛

蚯蚓有懒懒的腰身

雨水洗去泪水

春风埋掉残雪

被一句诗祝福过的花朵

被一声惊雷劈死的人

惊蛰之日也是我的出生之日

春风轻轻摇晃这枯朽的树根

以一记闪电撕开紧锁的天空

请记得那只蹲在暗处的卧虎

扛着一捆桑苗走向田间

一并将身体投进阳光和春风

脸庞和身体与整齐的桑苗如此亲近

栽树的人像扛着自已家的孩子

屏住呼吸，谛听春雷的沉响

闭上眼睛，呼吸雨水的气息

跳跃的汗珠织成银色的梦境

劳动的汗水，那闪亮的金子

一年四季，海滨碧绿的桑园

每天都有人忙忙碌碌、来回穿梭

扛着树苗，给每一个生命

找到他的落脚之处

早晨，给新栽的树浇水

太阳光线把一片片叶子

镀出一圈一圈的光亮

整个树冠，架上了彩虹

被称作百日红的紫薇

举着红灯笼的柿子树

红梅和桃树，枫树和天竺

巨大的桂花，手指带着香气

一层层水线在树冠上缭绕

水龙头领着一只金色的兔子

倏忽，又像一条飞舞的响尾蛇

最终，让你不得不忽略这些细节

早晨，给新栽的树木浇水

整个天空都架起一道道彩虹

那一道道光亮最终落在了哪里

只有太阳和高处的神能够看见

乡村的鸟鸣

乡村的鸟叫，总是先于城里

除了叫住星星、月亮

还要召集起亮晶晶的露珠

偏偏不需要叫人

那些蚕农很早就起来了

月光变薄，天色慢慢转亮

鸟鸣声里，一道光领走了地平线

采桑叶的人没时间留意这些

只让两只手指上下跳动

手边，所有的露珠

都长着绿色的小锯齿

写诗，为恍惚的文字确定下方向

今夜，寂静的乡村晚风微凉

一弯新月鹅黄成新鲜的鸭雏

吃完最后一把桑叶

今年的第一批夏蚕

都将安安静静地上山

亲园里的月光

桑园的月光是羞涩的

从桑叶的正面绕到背面

再沿着缝隙往下掉

一阵风，模仿

蚕吃桑叶的声音

沙沙，沙沙

蚕吃桑叶的速度真快

就像月光，瞬间就照过

那一大片黑的桑园

无需担忧生长于

大地上的植物，它们的命运

那刚砍伐的桑树枝条

被雨水洗过，月光照过

一抬头，那些巨大的叶子

就从低矮的脚下

长回到你高高的胸前

风将雨水抱起来

让它，模仿一个人

屋后浅浅的河边

我的脸庞紧贴向大地

整个身体快要埋进泥土

背负巨大旋转的天空

一棵玉米有多少果实

一棵大豆有多少子孙

春天，我唱着歌儿

驮回来一车羊粪

一场急骤的阵雨过后

那棵番茄，正长成高大茁壮的杉

调皮的雨水贴地飞行

哦，夏日晚风中的故乡

一粒泥土就是一座城堡

低处的菜蔬不声不响

几颗星星，移过头顶

铜镜

每一片土地都是一面铜镜

挂在六月大地饱满的麦田

朝阳照亮的天空、地平线的额头

被落日涂抹的田野紫霭霭的嘴唇

手指在正午宽阔的肩膀上弹奏

铜镜下，是被谁修改过的时间

夏天的路上，脚下放一只铜镜

侧过身，看见戴帽子和口罩的人

铜镜转动，每一片云彩都相似

从大地正中，沉到月亮的底部

花枝撑起的天空

一滴清凉的露水

落向碧绿的菜地

我那被花枝撑起的天空上下左右都是不规则的

菱形的，放我的青椒茄子

三角形，挂我的瓠子黄瓜

矩形的，留下甜玉米和长豆角

为了几颗大粒黄豆和绿豆赤豆

我在小河对岸

开了一片空地

朝霞晚霞，一并进入

一个多边形的取景框

夜晚，那些露珠

一定会偷偷跑过来

在不规则的天空下

和干净的月光一起

陪着绿色的菜蔬

安静地坐上一会儿

我的幸福，有了一道

明亮的花边

栽树

整个春天，我

都在忙于栽树

一棵桃树，一棵梨树

另一棵，是柿树

栽完了，忍不住回头看看——

哦，明天，还要栽一棵野蔷薇

水边柳枝摇曳，菜花遍地开放

苹果花盛开之前

那些桃树和梨树，已经

准备好了果实

如果这时候

恰好来了一只蝴蝶

或者一群蜜蜂

我的乡村小院

整个春天，就都全了

乡村课

跟着蛙鸣学会击鼓

跟着蟋蟀学会操琴

跟着雨水学会歌唱

跟着蘑菇学会跳舞

跟着露珠学会潜水

跟着鸭子学会游泳

跟着蝴蝶学会恋爱

跟着蜜蜂学会亲吻

跟着星星学会诵读

跟着月亮学会梦话

跟着云彩学会仰望

跟着天空学会冥想

头颅轻轻靠向土地

我是天空下会飞的花朵

挖笋的人

挖笋的人手持铁锹

与露珠和雨水一起低下头

他要把腰弯向熟悉的大地

铁锹和汗珠不能举得太高

流水和石头都在生长、拔节

他要保证竹林的梦不被惊醒

明明是挖笋，他说是“刨春”

每一次弯腰，都是对大山鞠躬

每一声话语，都是向泥土致敬

一路的春风春水、春光春韵

背着一筐新鲜的嫩笋，挖笋的人

一座大山领着他的子孙

和晨光一起醒来

和露珠一起起床

双脚踏过田埂，任由裤腿

被一捧野菊花的露水打湿

这带着老虎哈欠的天空

这生长蚂蚁腿脚的日子

昨晚，一畦刚刚收割过的韭菜

我修理过的下巴冒出新的胡茬

如此崭新的一天，我模仿

一只风干的茄子，抬起头来

乡居小记

剪草机的歌唱终止于下午6点

收拾好工具回到家中

把粥烧好，把瓜儿切碎

刚采摘的秋葵用开水氽过一遍

加上蒜，尖尖的红辣椒

浇上一勺自制的小磨麻油

两只杯子，晚霞只斟了一半

另一半，是突然而来的雨滴

刚刚种下的菠菜和

萝卜种子正在发芽

我探出身子，等着

一个半身雨水的人

等着她，手提

一把打开一半的雨伞

拐过北桥口

从暮色中归来…

那么多鸽子，那么多蝴蝶

那么多的鸽子与蝴蝶

那么多的花朵和鸟雀？

那么多蚱蜢的翅膀

那么多的白衣和凉风

那么多梦话连篇的灯盏

那么多行踪不定的云

半夜静坐的穿对襟衣衫的人

谁领着满天星光无端出走？

秋天伸出的最后一根枝条

斑驳的光线，闪烁不定

黝黑的脸庞

我的脸庞，并不是

一天两天突然变黑的

清晨露水、黑夜星光

穿过一阵急促的雨滴

我手捧一把成熟的庄稼

如展读一封大地的来信

让脊背流下晶亮的汗珠

却不刻意在汗水里加盐

在白昼的阳光里揉进夜色

急匆匆的时间，最终成为

一棵棵白菜青菜和马兰头

大地有日日生长的绿色

在最朴实的土地上

抬起头，因为热爱

那些平平常常的日子

始终保持着持久的美意

植苗记

挖坑，植苗，培土

三个低头弯腰的动作

从早晨一直忙碌到午后

（这当中竟然忘了擦汗）

等到把苗都栽下去

手上的泥土清洗干净

一场小雨，不紧不慢

剩下我，一个人

坐在窗前，想象——

秋天，那红辣椒

是朝上还是朝下

一地月光，是否

正从镶红边的扁豆边缘

不声不响，悄悄返回

海滨桑园的雨

海滨桑园，这一场雨

是专门下给我一个人的

雨从一开始就知道

我所期盼的一切

知道我是追着那云

那风，追着某种响声来的

从天空和大地出发

那种奇异的响声

现在成了一首

滴着雨水的、翠绿的歌

我一直在听雨

当我抬起头，除了我

静静听着这雨的，还有

这一直生长在海边的植物

桑叶、桑芽、桑枝、桑葚

以及桑树，那

日渐深刻

却永不腐烂的根

秋天来的时候

终结休眠的蚕们开始上山

桑树的叶子一片一片掉光

那些裸露的树干不会被抛弃

它们，依旧会像从前那样

一次次地被雨声所提及

桑葚

学会把身体

藏在叶子底下

用温暖的手指

紧紧抓住树枝

模仿春蚕，从

叶子的正面转到反面

好时光，每一个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