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湖儿女

作者: 燕子

母亲的祖上是地主人家,但到了她这一辈早就穷得叮当响,银钱没见着几两,成分却极不好看,受了不少连带的罪过。姥姥出身书香门第,不理会那“女子无才便是德”的说法,尽全力供两个女儿读书,到底是供出了一名医生(我姨)和一名大学生(我妈)。

母亲高中毕业后,因高考仍未恢复,只得进入农村的学校教书。复式班,一个大屋子,一年级、三年级的小学生都混坐在一起上课,学的却是不同的内容,很让老师头疼。母亲扯着嗓子喊了一月余,差点累瘫,学生们成绩却不见起色。她灵机一动,和学生们约定很多暗号:教杆这样一挑,是一年级某小组起来读书;那样一戳,轮到三年级全部学生自习。等大家记熟暗号之后,母亲就开始每天做了有趣的教具来,学生们哪里见过这样的场面,自然学得有滋有味。姨妈那时已在医院工作,每周都把废旧的药箱纸壳绑在自行车上,从县里骑回姥姥家。夜里,母亲就和姥姥一起将那些纸壳裁好,做成各种彩色知识板。姥姥打趣母亲,说她白日里去那校园中折腾小学生,入夜了就回来折腾老娘亲。

这原本都是默默进行的尝试,没想到有一天,市里下来领导团,是支大队伍(约莫二十人)。原本发的通知是要巡听初中的课程,谁知到了学校临时改口要听三年级的课。小学部的老师们都没备课,无人敢上。母亲一直都虎里虎气,以“天不怕地不怕”闻名,便被推举出来顶上。结果,这半年来的“暗号教学”,在教育局领导的面前,活像一场表演。讲台上的老师不需要多讲话,就看那一群学生突然就齐齐站起来背诵,另一群学生又转过头去默写,再有一群学生又开始讨论。领导们看不出这教杆指来指去的秘密,只觉得无比稀奇。此事传来传去,成了“神级”事件,后来母亲便被作为市里的典型一路被推到省里,做了优秀老师的报告。此时,她二十岁出头,甚至仍算不得是这所学校的正式员工。

母亲高中毕业时,高考已停止四年,但她一直没有放弃复习。又过了三年,恢复了高考,她抓住机会赶上了这一趟车。

说起母亲的高考,才真正是一场奇遇。当时,考生都是工农兵学员。绝大多数人早已放弃学习多年,来考试无非是尽人事、听天命的尝试。母亲却是胸有成竹进考场的,她报了医专。谁知在考场上,她的试卷完成程度之好,震惊了监考官。监考老师上报教委,把志愿书调回考场,让她当场改志愿。那单子上有武汉大学、天津大学、哈尔滨工业大学、北京大学、清华大学这五所,都是只从县里招一个指标的学校。监考老师苦口婆心,说五所学校均可报名,母亲硬是没敢改动,不敢想自己可以和这五所名牌大学有所瓜葛。谁能想到呢?最后母亲等来的,不是医专的录取通知书,却是天津大学的!

原来,竟是天津大学的老师下县级地来捡漏儿,看到母亲的高考成绩单,直接把档案向市里申请拿走了。母亲下了火车进学校时,拿走她档案的老师等在班里,说要瞧瞧他亲自“捡”回来的学生,还送了她一套床单。她原本便抱着家中带来的一双鞋、一床被子、一只暖瓶,再接过来这崭新的方格床单,突然就有种“这场求学便是真的了,没跑了,不会再生任何意外”的感觉,没来由地想哭。那时大学的费用皆是国家负担,每个月19.5元的生活费已是非常充足。

母亲因为化学成绩满分,被分配到了天津大学化工系。毕业后她并未回家,而是作为十七名志愿援藏大学生之一奔赴西藏。

因为高原反应严重,母亲被照顾分到了林芝的毛纺厂。林芝又被称为西藏的“小江南”,春日桃花盛开,景色绮丽。她因为专业对口,直接进了染整车间,负责整个车间的技术指导和执行。厂子分配给她一间小屋做宿舍,空空如也。

我曾问母亲为何要去援藏,她说得很有武林风骨:上大学的四年都是人家出钱,有恩当报,所以便想去那需要她所学知识的地方。听她的故事,我常不知应该评价她对命运浑然不觉,所以才可奋不顾身;还是对命运过于了解,才这样把人生过得无比强悍。

西藏,母亲一待便是五年,她静静地在这里生长,交下一堆天涯知己。

援藏结束后,母亲回来,被分到化工厂。可母亲学的是有机化学,而化工厂多是研究无机化学的。厂子中原本都有对口的技术员,母亲在那里没多少事做。过了一段时间,市里下了任务,要搞热量平衡检测,通俗讲,就是煤炭燃烧用在产品上的能量是多少,消耗的能量是多少,回收的能量又是多少之类。这样劳心劳力还未必搞得定的大工程自然落到她这个名牌大学毕业且此刻又闲的人身上。

母亲一直是那种“要么不做,要么做好”的拗性子。于是她带着两个工人在五个大锅炉周围隔炉一米做了圈形围绳,距离均等地挂上温度计和测量仪,一小时一记录,前后一分钟的误差都没有。五个巨型锅炉,一次投入至全部燃尽,经过多长时间,这期间的每一圈温度计的数值都需要统计,几乎一刻都无法离开设备,搞了整整一个月,计算器用坏了不知多少。燃后的灰烬还要化验剩余含碳量多少。本来要扔的炉渣却要依次称重,烧炉工人们都不耐烦,母亲提着罐头、白酒挨个去老师傅家中喝酒、唠嗑攀感情,他们才算勉为其难地配合。后来市里下来检查,母亲把资料一交,一鸣惊人。原来其他厂交出的多是采用参考数据粗略计算的,唯她是上阵实地考察,自然成了有水平的一个,成了市里各大厂都跟政府讨要的技术指导。

这样一番风雨地横穿而行的人,在我成年后也持续不断地替我修补创伤,谁知竟也悄无声息地老了。去年母亲牙齿掉了,做了假牙。我问感觉如何,她抱怨那牙是由一片薄薄铁片抵于上颌以固定,这样一覆盖,味觉便被带走了大半,吃苹果也不觉甘甜,非常苦恼。我听了眼泪在电话这头簌簌地掉,心里极不舒服。

结果不到一周,她又来电话,说她让牙医在铁片上雕出了一个洞,这下好啦,问题完美解决。她得意地说:“那医生说我可以去申请专利了,算是造福假牙人类的伟大发明。”我被她逗笑了,这样一个人,什么事情也不至于让她沮丧。

母亲上大学的时候,唐山大地震发生,整个学校的师生都去做志愿者。他们的工作便是在废墟中寻找生还者,一处一处地仔细找、认真听,一点点声音也要挖开看看才行。若是寻到了一个生还者,所有人都会控制不住地哭作一团。那场巨大的自然悲剧,让她懂得活着实在珍贵,若活着并且快乐就算幸运至极了。

于是她对我向来只有一个要求——愿我快乐。

托母亲的福,我一直快乐。即使这命运中的坎坷均不受凡人控制,来便来,并不会事先打声招呼,但我仍然很快乐,母亲,因为我做了你的女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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