卞之琳:你来过一阵子,我想念一辈子
作者: 汪小年什么样的爱情最让人念念不忘?大概是“得不到”和“已失去”吧。就像卞之琳苦恋张充和六十载,情根深种,却有缘无分,空劳有情人牵念一生。有人曾向张充和询问“卞张之恋”的始末,张充和却回应说:“说‘苦恋’有点勉强。我完全没有和他恋过,所以谈不上苦与不苦。”
看,当时的月亮
1929年,卞之琳考入北大外文系后开始写诗。那时,他颇有抱负,表示自己的诗作绝不局限于脂粉气息的私生活。可是,之后与张充和的相遇,却又实实在在地影响了他的创作风格。
卞之琳那时常去北平西城的沈从文家玩,也就是在那里,卞之琳遇到了张充和。那会儿,张充和借住在姐姐(张兆和)、姐夫(沈从文)家,打算报考北大。后来成绩出来了,张充和数学零分,但由于文章实在好,还是被北大破格录取了。初见,充和就像一阵春风,轻轻柔柔吹入了卞之琳的心中。她如同一株水仙,娉婷袅娜,淡雅芬芳。
这一眼,就是一辈子。那一年,卞之琳23岁,张充和也不过19岁。
充和是独有韵味的女子。她天资聪颖, 4岁会背诗,6岁即识字。如是十年,闭门苦读《史记》《汉书》《左传》《诗经》等典籍。十多年经受的古典文学的熏陶,使得充和举止文雅脱俗。她工诗词,擅丹青,通音律,尤其擅长书法和昆曲。但她写字是只管写字,唱曲也是只管唱曲,名和利,她都不萦于怀。
充和曾请人刻过一方印,文曰“一生爱好是天然”。拥有真性情的她,只是单纯地喜欢在艺术世界里纵情游弋而已。正是这一份杂糅了清雅和率真的独特气质,深深吸引了卞之琳。
彼此相处久了,卞之琳发现了张充和更为生动活泼、有趣的一面,她极为健谈,看问题一针见血,平日里又促狭淘气。
渐渐地,这位灵魂别有洞天的女子,已在卞之琳心中挥之不去了。卞之琳沉静内敛,敏感寡言,张充和的俏皮率真,实实在在戳中了他的心。
都是一样的青葱年华,张充和与巴金、靳以、卞之琳等喜欢文艺的年轻人常玩在一起。玩得迟了,男生们会送女生回家。那时的溶溶月色,那时的盈盈笑语,深深铭刻在卞之琳心中,一辈子都难以拂去。真爱的第一个征兆,在男孩身上是胆怯,在女孩身上是大胆。胆怯的卞之琳始终开不了这个口,只能一趟趟往沈从文家里跑。
沈家来往的客人那么多,看上去,活泼的张充和跟每个人都相谈甚欢。他揣度不出她对他,跟旁人是否有什么区别。
看,当时的月亮。曾经代表谁的心,结果都一样。
年少情怀总是诗,人生的初次爱恋总是那么小心翼翼,那么慌张惶惑。被爱神击中的年轻人总是期盼有个大团圆结局,然而,上天的翻云覆雨手有时候也很促狭。
爱,是想触碰又缩回的手
思来想去,卞之琳只能把绵密的情感,枝枝叶叶编入诗中寄给张充和。这年十月,卞之琳写了首诗送给心中的女神。诗中的男人倾慕着一位女子,却又不敢表白,只能远远地偷偷看她,只敢在梦中大胆追寻她的足迹。这首诗就是有名的《断章》:
你站在桥上看风景,
看风景人在楼上看你。
明月装饰了你的窗子,
你装饰了别人的梦。
也许,真爱一个人便是如此吧。会自卑,会怯弱,会克制。面对她,卞之琳如仰望女神,对方金光闪耀,自己却不尽如人意。
卞之琳是想借诗表达内心的倾慕,但又写得如此朦胧,让张充和根本无法回应。以充和的性格,她更愿意接受直接的表白、热烈的追求,就像她之后的丈夫傅汉思那般。卞之琳的“婆婆妈妈”,在充和眼中,实在是“不够爽快”。
1935年,张充和因骑自行车意外受伤住进医院,却因此检查出肺结核,遂赶忙南下苏州养病,就此辍学,而在她看来,北大原本就是稀里糊涂考上的,所以并不会因此感到可惜。
次年10月,因母亲病逝,卞之琳回老家海门奔丧,顺道前往苏州探视张充和。张充和则以朋友身份陪其游览名胜古迹,权作地主之谊。
这是她离他最近的一次,他心中被欢喜填满。然而在爬天台山途中,累得瘫软的她询问他能否拉她一把时,他却不敢伸出手去,独留她一双纤细的手定在半空中,抽了回去。他的心里,张充和宛如一位神圣不可侵犯的女神,连碰一下她的手臂都是亵渎。
紧接着,腥风血雨铺天盖地,两人各自漂泊。至1937年8月,卞之琳才在朱光潜的推荐下,进入四川大学外文系担任讲师。刚抵达成都,他便给她写信,邀请她也到成都谋职。张充和果然来了,但因为暂时找不到合适的工作,她暂住于二姐家中。这段时间,同为异乡客的两个人通信频率多了起来,海阔天空,无所不谈。
四川大学的几位教授看出卞之琳的心思,便撺掇他定期请客,他们则在酒席上各种暗示打趣两人,张充和才去几次便反感至极,劝说卞之琳莫再赴这等无味之席,卞之琳却碍于情面,不能拒绝。被惹恼的张充和就此离开青城山,避走于重庆。这种突发情况,显然不在卞之琳预料范围中,不知所措的他,最终也逃离了成都,主动申请访问延安,试图借此逃避令人悲伤的现实。这一年是1938年。
可是他高估了自己,与张充和的距离并不能冲淡他对她的思念,反而越发感到强烈。身处战乱之中,往往一转身就是一辈子,他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
五年后,从延安回来的卞之琳,马上前往重庆,跟张充和表白。结果可想而知,张充和拒绝了,只答应保持纯洁的朋友关系。卞之琳的苦恋,朋友们有目共睹,在遭到拒绝后,卞之琳与朋友相聚时,喃喃自语:“少年掉牙齿自己会长,中年脱牙没法长全;少年失恋,容易补全,中年失恋才真悲伤。”
他仍旧无法从这段感情中抽离出来,他坚定地认为,之前的种种行为或许实在难以打动张充和,所以他决定用英文写出一部长篇小说,用于诠释自己的爱情。他为这部小说取名《山山水水》。
每每有人问起这小说的进度,他会非常慎重地表示:这要经过她同意,才能发表。而在旁人看来,这于张充和而言毫无意义,沈从文对此曾说:“这对于那个女孩子是不能成为如何重要的问题的。”沈从文异常清楚地知道,张充和就是张充和,对于一开始不爱的人,就会顽固地不爱下去,并不会因为对方的死缠烂打丢掉原则。他只能做她的欣赏者,想要走进她深幽的内心简直是太难了。
1947年,应英国文化委员会邀请,卞之琳赴牛津大学访问。在此之前,他需要回到南方办理手续。回到南方,他又不自觉顺道至苏州,与张充和话别。送他到巷口之后,充和便转身离去。他兀自伫立在江南烟雨中,凝望着她的背影。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只能回味
不久,张充和去了北平,在北京大学担任昆曲和书法教师。那时,沈从文和张兆和也回到了北平,很多文化人喜欢到他们家里小聚,张充和就在这里认识了在北京大学西语系任教的德裔美籍学者傅汉思。
傅汉思出生于德国的犹太人知识分子家庭,第二次世界大战时,犹太人被大肆屠杀,傅汉思一家成为流亡者,去了美国,并在美国的大学学习古典语言文学和外语,获得西班牙语硕士学位和罗曼语博士学位。二战后,受胡适邀请,傅汉思来到中国担任北京大学西班牙语系主任,从而认识了沈从文,并在沈从文家里遇到了未来的妻子张充和。
那时,沈从文发现这个外国人对小姨子的兴趣远远大过自己,每次他来,就让他们单独相处,到后来就连沈从文的孩子们都称这个外国人是“四姨伯伯”。
1948年,张充和跟比自己小三岁的傅汉思成婚。郎才女貌,甚为般配。1949年1月,充和随夫远赴重洋移居美国。赴美后,她先后在哈佛、耶鲁等大学执教,传授昆曲和书法,又倡议昆曲爱好者成立了海外昆曲社,时人赞之为“西方世界中的东方风雅守夜人”。
1953年一个秋风萧瑟的晚上,卞之琳因工作之故再次来到九如巷张家。张家,他自然是轻车熟路,但那个心中人,早已不在此处。张家人是理解他的,特意把卞之琳安排到张充和曾经独住的房间。夜晚枯坐时,卞之琳偶翻抽屉,竟看到了沈尹默给张充和改的几首词稿。他如获至宝,当即取走,小心翼翼地保存起来。
爱一个人,是连任何细枝末节,都要妥帖珍藏的。见字如面,其时,他们分别已有五年之久,这个世界已发生了翻天覆地的改变,只有她的字还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等待着时光凝滞,甚至倒回。
1955年,卞之琳也结婚了,妻子名叫青林,瓜子脸、杏仁眼,颇像张充和。两人相濡以沫,又是另一段佳话了。只是,高悬在天心的白月光,永远藏在胸中的某个地方,想隐藏,却欲盖弥彰。卞之琳如此苦恋张充和,为何月老却总不肯给他们搭根红丝线呢?
多年以后,充和晚年的闺密苏炜拿这个问题问她。她俏皮地说:“他从来没有说‘请客’,我怎么能说‘不来’。”是的,谁都知道卞之琳痴迷于张充和,可内敛羞怯的他无论是说话还是写信,都是云遮雾罩,从来不肯大大方方地把“我爱你”明白地说出口。
隔着星辰大海,三十年似乎转瞬即逝。有人出生,有人死亡,活着的人也老了。终于,1980年,卞之琳作为学者访问美国,与充和久别重逢了。“一个女子在诗人的诗中,永远不会老去,但诗人他自己却老去了。”那一年,他已风吹白发,而她,依旧一袭旗袍,依旧热爱读书、书法和昆曲。
卞之琳把珍藏了三十年的词稿奉还物主,张充和则赠予他两盒录音带,里面是她近年来唱的昆曲。
1986年,北京有一场汤显祖逝世三百七十周年的纪念活动,张充和飞到北京,与大姐元和参加了《游园惊梦》的演出。卞之琳在妻子的陪同下,前来观赏。耄耋之年的他在台下仰头看她,白发苍苍的她水袖一舞,似乎又把过往时光带回了。耳边只听得她咿咿呀呀地唱着: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良辰美景奈何天,赏心乐事谁家院!
时光一逝永不回,往事是确乎只能回味了。
北京一别之后,两人就再也没有见面。2000年,卞之琳溘然长逝。去世前的某个黄昏,他还放着她送他的录音带。也许,他想起那一夜北平的溶溶月色,她俏皮的欢颜;也许,他想起那天,在巷口的挥手再见;也许,还有他写过的诗,她清亮的唱腔,初见时她动人的笑靥……他就这样,一辈子含蓄而婉约地爱着她,用时光刻成了朱砂痣,嵌在了心口最柔软的地方。2015年,张充和在美国去世了,享年102岁。那么多的故事,已渐渐消散在历史的风尘里,留给后人细细回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