沧州年俗
作者: 何菲
“小孩小孩你别馋,过了腊八就是年……”所以,沧州的年俗是一进腊月就开始了。
腊八饭
小时候过年氛围的第一标志就是吃腊八饭(关于腊八节,沧州和其他地方过法不太一样,不是喝粥而是吃米饭,或是很稠的那种黏饭)。五谷杂粮焖米饭,豆腐白菜炖粉条。五谷不固定,“主流”是大米小米,红枣是必备,因为那是一年的“找向”(沧州读音里“枣”和“找”同音),其他的可以根据自己家传统或实际情况酌情放(据传说,当年佛祖吃的也是施主老太太家剩的粮食熬的粥),像玉米、黑米、花生米、麦子、黑豆、黄豆、红豆、绿豆、爬豆……近几年还有放鹰嘴豆、葡萄干、薏米等等的,主打一个丰富:感谢植物慷慨,感恩大地馈赠。沧州吃腊八饭还有一个讲例,就是要早,天亮后,越早越好。开饭前,还要放鞭炮。印象里,小时候一进腊月,就有好多需放鞭炮的礼俗,老人们会听着鞭炮声笑着说:嗯,有响了,有点过年的意思了!空气中除了食物的香味,还有鞭炮的火药香,硫磺和硝石的气味,搅动起新年的气息,把人们的热情和过年氛围烘托起来。
过去老家没有燃气,焖腊八饭是柴灶铁锅。天不亮,家庭主妇们就开始忙碌起来,添水淘米,点火做饭,袅袅炊烟叫醒冬晨。前一天晚上准备好的各种食材带着美好寓意和期盼被一一放进锅里,红红的火舌舔着厚实的锅底,曾被水哺育成长的五谷,再次和水重逢,在温度的加持下,慢慢膨胀舒展,由干硬变得温润软糯,并散发出在风雨中经冬历夏储存珍藏的独特芳香,在沸水中翻滚融合,最后成就一锅香醇;而蒸腾的水汽,像个报信的使者,把诱人的饭香撒遍每一个充满丰收喜悦和对未来充满期待的家庭。丰衣足食的期盼,氤氲在袅袅的白色蒸气里,有经验的主妇,看看水汽就知道什么时候该住火了,利用锅底灶灰的余温,把米饭焖熟焖糯。第二项,准备炖菜。朴素的锅,素朴的油,爆香了葱花放入肉片,炒到发白加入酱油,诱人的酱色出来,放入白菜,略加翻炒,加水,然后把粉条铺到白菜上,最后放豆腐,长年做饭的主妇一般都不会用菜板切豆腐,而是直接把整块豆腐托在手上,手起刀落,利索地划成小块铺到菜上,在沧州方言里这叫“打上几块豆腐”,最后,撒上盐,盖上锅盖。几分钟之后,粉条变软,再用锅铲翻动一下,整锅菜便红得均匀诱人了。外边鞭炮一响,屋里就可以放桌吃饭了。起锅时,枣一般会浮到米饭的最上面,盛饭是有讲究的,每个人碗里都要有枣——谓之 “有一年的找向”,也就是一年的奔头、财源广进的方向。一家人团团围坐,各抱一碗,盛着五颜六色的米饭,就着有财(白菜)有福(豆腐)、顺顺利利长长久久(粉条)的大菜,温暖、朴实而满足。小时候,腊八饭要焖一大锅,每天做饭时熥上一碗,吃到除夕,寓意:一年到头,都有饭吃。这无疑是物质匮乏年代人们最迫切的美好期盼。
“腊日常年暖尚遥,今年腊日冻全消。侵陵雪色还萱草,漏泄春光有柳条。纵酒欲谋良夜醉,还家初散紫宸朝。口脂面药随恩泽,翠管银罂下九霄。”心忧天下的杜甫,在腊日也不忘感恩、报效,而基于佛缘的腊八粥,也会被作为悲悯的载体,在寒冷冬日给予人温暖——每逢腊八,一些寺庙常常会施粥,过去是救济寒苦,现在则多了一层祝愿祈福的味道。
小时候,吃完腊八饭走出家门的孩子们,常常被大人们逗趣:腊八饭你们会吃吗?吃完饭你得喇叭(沧州人说这两个字都是四声)着走!小孩子们有时上当、有时纯粹为了好玩,就排成一溜儿,“喇叭”着腿表演一番,大人孩子笑成一团,浓浓的年味和笑声,也驱散了一年生活中的愁绪和艰难。
作者介绍
何菲,副高级教师,沧州市作协会员。热爱教育,喜欢文字,有散文、诗歌等作品散见报刊杂志和网络平台。
扫尘
腊八节还有一项主妇们通常都会做的厨事——腌制腊八蒜,白白的蒜瓣泡进酸甜的醋罐,剩下的就交给时间了。在等蒜变绿醋变辣的这段日子里,便可以安排“扫尘”了。虽然民谚里说“二十五,扫房土”,但大家往往提前,找个好天气,十六七、十八九的就干上了。现在有家政保洁,扫房似乎变得很简单,而过去,扫房是需要一家老小齐上阵的一件大事。里里外外,彻底清扫,一些一年都没动的物件也要挪一挪,把底下的灰、里边的土都打扫干净,除去旧的脏的不好的,迎来新的净的美好的。一些怕磕碰的东西要搬出来,大件的家具用布遮好,然后捂好口鼻、披好防尘布的大人们,拿着绑好的扫帚登场,从屋顶到墙角、地面,尘灰、蛛网统统扫下来。尘烟飞舞,灰土飞扬,无关人员都躲得远远的。然后就是等灰落下,一块块抹布登场,把各处都抹净、擦亮,最后,把搬出去的东西一一查点——能用的留下摆好,需要淘汰的直接扔掉,于是家里立马干净明亮、整洁起来了。不过,现在农村里外道路几本都硬化了,家家户户的窗户、门也都严实,屋里已经不像过去会进那么多尘土了,擦擦玻璃,大致地擦擦扫扫也就很干净了。很多人家扫房的日子往往会炸油条,忙碌一上午,吃一顿焦香的油条,然后把熟油倒出来(留着做素馅用),就着底油切几刀白菜尾,打上几刀豆腐条,撒上点葱花咸盐,清淡热乎又解油腻,一天的疲劳也在肠胃的满足中消解了。
辞灶
扫尘之后,很快便迎来了小年,“腊月二十三,灶王爷上天。”小时候的农村,很多人家灶台后都有两位老神仙,年初时穿红着绿、面色明朗,到了腊月二十三,饱尝了近一年的烟火气,容颜难免有些沧桑、暗沉,但也更增加了神秘感。大人们叮嘱了一年:当着神明,不要胡说八道、胆大妄言。今天,这两位记录了一家人一年言行的老神仙就要“上天言好事”了,为了他日“回宫降吉祥”,这送行的仪式是万万不能少的。我印象里关于辞灶的仪式和习俗并不是我们家的,而是听长辈讲和电视剧里看来的。妈妈其实也不太懂辞灶,她只记得小时候,舅舅辞灶会念一长串祝祷词:“灶王爷,本姓张 ,骑着马,挎着枪,捎着糖瓜作干粮……多说好,少说歹,大年三十再回来。”然后,烧画像,送走。
电视剧《小井胡同》里有一段老北京辞灶的戏,有一位根本不信神佛的大叔,妻子让他去送灶王爷上天——找个没人的地方把灶王爷画像烧了。他满心不高兴,对灶王爷根本就不屑——那时哪有什么好日子,一年年的,还得对它恭恭敬敬!于是躲到一个媳妇看不到的地方,用根木棍把灶王爷画像往墙上一杵,先劈头盖脸地把灶王爷数落了一番!然后一把火点着,棍子一抬:走你!让灶王爷随风而去。当时看这一段,觉得特别有趣。还有侯宝林先生说相声,老太太们忌讳多,辞灶之后,还得买新的灶王爷画像,年轻人看着新鲜:“大娘,您这灶王爷多少钱买的?”老太太不高兴:“年轻人不会说话,灶王爷能说买吗?那对灶王爷不尊敬,那得说‘请’。”“那您多少钱请的?”“嗨,别提了,就这么一个玩意儿,八毛!”诙谐幽默中,透着心酸和无奈。大人们的虔诚,带来孩子们的福利——“二十三,糖瓜粘”,只不过那麦芽糖有时真的太黏牙,看着孩子们呲牙咧嘴地和糖瓜纠缠,大人们开心地打趣:这灶王爷的嘴一定是粘牢了……看着孩子们呲牙咧嘴地和糖瓜纠缠,大人们开心地打趣:这灶王爷的嘴一定是粘牢了……除了糖瓜,人们还用年糕来粘灶王爷的嘴——黄米或糯米的粉(北方早年多用黄米),和好、加枣,做成窝头状,垫上白菜叶(为了不粘在屉布上),上锅蒸熟,香甜黏糯,除了“粘”之外,还寄寓着“年年高”的美好期盼。
除夕
二 十 四、二十五一般可以准备买豆腐、炸丸子,到二十七八,就准备杀鸡宰羊,撂猪撂牛了,我们这边有很多人把“杀”说成“撂”,尤其对块头比较大的牲畜。我猜也是避讳,毕竟打打杀杀不吉利。主妇们开始准备做面食,有厨艺的男人们准备“八大碗”(也叫“老席”,有丸子、红白肉、卷煎等七荤一素,八碗菜),女人们也有会做的,但往往还是得大厨们指挥,因为有的工序还是比较复杂的,像红肉白肉和卷煎等,都需调味上色,又炸又蒸。女人们主要负责蒸面食,馒头、面花总要蒸上几锅,上供的馒头还要放上红枣,结结实实冻到南墙根下的陶缸里,过年期间无论自己吃还是来客人就都省事了。做面食,有讲究:面要发得好、醒得足,柴要硬、蒸气上得要足;开锅后,所有的馒头花卷包子面花都以白白胖胖、宣宣腾腾为好,这叫蒸蒸日上。新出锅的馒头面花最好吃,小孩子都能啥都不搭口地吃一个!三十早晨和中午的饭就按各家自己的讲例了,有早晨吃饺子、中午吃米饭炖肉的,现在也有很多人家中午吃涮羊肉。
二十八九或三十,家家户户开始贴对联——“千门万户曈曈日,总把新桃换旧符”。红红的对联迎新年,人们往往会一边贴对联一边感慨:转眼又一年了。贴完对联,男人们会再把庭院里里外外打扫干净,水缸必须盛满水,沧州人认为水代表财,水缸满就是福运满、财运旺。除夕守岁之前,人们会准备些花生瓜子,现在一般都是买,我们小时候,都是自己家炒。父母头上脸上裹好毛巾,戴着帽子口罩,大锅里倒上从地里挖来的沙土,先把土炒热,然后一锅一锅,炒完瓜子炒花生,炒完花生炒玉米,其中瓜子也可以不放沙土直接炒。有些自己种了葫芦卜的人家,还会把那些舍不得扔的小萝卜干也炒一炒,酥脆香甜,也很好吃。炒后的干果,要过筛子,筛掉沙土。再一簸箕一簸箕地摆在院子里晾凉、晾脆。炒货的锅一般都不在正房里——炒起来扬尘太呛,大多会在偏房或屋外的凉灶上。沙土炒的花生和爆米花特别香脆,虽然有时爆得不像现在专门爆花的玉米那么饱满、彻底,但别有一种耐嚼的酥脆,还带着点土香,更能勾起人的乡土情结。
守岁前,家庭主妇都会把年夜吃的饺子包好,馅一般是素的(也有人家也有吃肉的),而且这个馅的咸淡不能用嘴尝的,平时可以挑一筷子尝尝、试试,但年夜饭的咸淡全靠经验,估计是因为年夜饭辞旧迎新、交合阴阳,众神歆享,尝了显得对神明不够尊敬吧。馅也有规矩:需放白菜、粉丝、豆干、豆皮、豆腐和姜,不能放葱,因为葱属荤,不能敬神。不放葱而放姜的白菜素馅,有一种独特的味道,有些长年出门在外的老人,回家乡就喜欢吃这个味道,现在沧州有点名气的饺子馆,一般都一种馅就叫“过年素”。除了素馅饺子,一般人家都还会包一个或几个放钱或纯豆腐的饺子,看谁运气好,得好兆头。说到敬神,在乡村,一些人家过年、过节时会上供,年供是大供,一般是在三十中午前。堂屋正中,家族图谱或“天地君亲师”前,摆上五个碗,放上馒头——一碗五个,焚上香,列祖列宗、各方神明,敬请享用。
三十晚上吃饺子,沧州叫“发子”,我猜是这两个字,因为到“子”时,就是新一年的开始了,新的出发,但不知对不对,问老人们,他们也说不好。而且,除夕煮饺子也有一些讲究,虽然大多数人家一年几乎都是女主人做饭,但除夕晚上的饺子,却需男主人煮,而且如果是烧柴,得选那种带根的秸秆,寓意有“根”——有根才能长久,才能持续成长、壮大,人有根、福有根,人旺福旺财运旺,长长久久。柴要提前准备好,自己家没有带根的,可以拿柴去邻居家换。除夕夜“发子”的时间也有不同,大多数人家是晚上12点左右,屋里春节联欢晚会倒计时,厨房里就开始点火煮饺子,饺子上桌第一件事就是放鞭炮。隆隆的鞭炮声,如春雷滚滚,辉映着辞旧迎新的歌舞,让这个夜晚变得与众不同、充满期盼。过去一年家里有人去世的人家,年夜饭一般要避开热闹的时间段,吃得要么一早——11点左右,要么一晚——清晨5点左右,谓之“吃服”。上供的人家,一般吃饺子前还有请神的环节,灶王爷的新画像除夕一早就已经贴上了,再用簸箕盛几张烧纸和写着“全神之位”的红纸,去院子里烧掉,然后饺子煮熟的时候,也要先上供,窗台或家族供桌前,摆上碗,每个碗里盛几个饺子,一般5个——上供要用单数,而锅里也不能把饺子都捞出来,要留一两个“压锅”,正月初的几天,每天饭后,都要在锅里放个馒头包子之类的干粮,也叫“压锅”,主要寓意锅里不空,期盼一年有饭吃。吃饺子的时候,也有些讲究:一是不能吃蒜,蒜属荤,但可以吃醋,于是腊八醋这时候就可以上场了;二是坐的方位,有的人家也讲究,要冲着财神的方位吃,虽然大家并不一定真信,但图个好兆头,也是开心的。我们有一个特别相信这个事的朋友——汪大哥,每年除夕都会打电话,告诉我们吃饺子冲哪个方向,一坚持就是二十几年,以至于现在每到除夕夜,等汪哥电话,已经成了我家一种温暖的默契。
另外,吃饺子时,要尽量把孩子们叫起来,寓意都“起来了”。第二天拜年的时候,见面大家也都会问:“吃饺子的时候,孩子们都起来了吗?”“起来了、起来了……”小时候不懂为什么大家见面都这一套,觉得很俗气,现在明白,那“起来了”,其实是对孩子健康平安成长的祝福,也是对一年好景的祈愿……
拜年
大年初一,先放开门炮,然后拜大年。其实拜年从吃年夜饭就开始了。吃饺子前,自己家里人先拜年。我记得小时候,饺子盛上桌,一家人炕上坐好后,爸爸妈妈就会起身,在地上站好,说:“一年到头了,给爸妈磕个头!”奶奶爷爷会说:“算了算了,你们也不容易,‘年’跑了,不磕了!”但爸爸妈妈还是很认真地给二老磕头,然后是我们几个小辈,跳下炕,排成一溜儿给爷爷奶奶、爸爸妈妈磕头,爷爷奶奶开心得合不上嘴,然后开始一人一份地给我们发压岁钱,爸爸妈妈也有份,并嘱咐我们小孩子们要放到枕头底下,叫“压祟”。拜年时,地上会撒很多的高粱穰子,据说叫“踩穗”。村里初一拜年,是大排面——每个家族,男人一个团队、女人一个团队,浩浩荡荡,去给同村的老邻旧居、家族姻亲的长辈们拜年。“过年好过年好……”“年跑了、年跑了……”年是一种恶兽的传说,在乡村被传承、记忆。沧州的习俗,过去一年家里有人去世的人家,是不能贴对联和拜年的,不挂红,以寄托哀思;不拜年,是不把自己的悲伤气息带给别人。过年图的是喜气、大吉大利,一进腊月,大人们往往就会嘱咐孩子别说不吉利的话,过年后,更要多说“恭喜发财”之类的吉祥话。上午拜年之前或拜完年之后,男人们会去家族墓地给祖先上坟扫墓。天地辽阔,墓草枯黄,春寒料峭中,一群有着共同家族血脉基因的男人们,浩荡荡、齐刷刷跪在一代代先人面前,向他们汇报、请他们保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