菜畦谣
作者: 王珏姑姥爷的胶鞋永远沾着泥。自打退休后,他一直守着城郊的旧瓦房,倒把门前三分荒地打造成了锦绣园子。每个月我们一家来给他送米面,总见他蹲在竹篱笆前,正给新栽的茄子苗系红布条——说是防鸟啄,倒像给绿娃娃扎红头绳。篱笆根下歪着几株指甲花,是他特意留着驱虫的。
晨露压弯豆角须的时辰,姑姥爷便挎着柳条筐在菜畦间转悠。口袋总揣着把铜皮小剪,剪老叶比绣花还仔细。露水打湿的裤脚扫过苋菜丛,惊得蚯蚓直往土里钻。“老黄瓜要留七片叶保甜,青椒得摘双生果才肯长。”他说话时眼角的皱纹会跟着跳,仿佛那些绿秧子真能听懂号令。我蹲在田埂上学他掐南瓜须,却把开花的藤尖揪断了,他倒笑起来:“到底是拿笔杆的,该给你发只铅笔当镐头。”说着真从裤兜摸出一截红蓝铅笔,教我在地上画垄线。日头爬过篱笆时,歪歪扭扭的线痕里竟钻出排细嫩的茼蒿苗。
菜园东北角的老压水井总泛着湿气,铸铁手柄磨得泛银光。姑姥爷打水的架势:先转三圈除锈气,再猛地往下一压。清凌凌的水涌进青石槽,惊醒了睡在薄荷叶上的七星瓢虫。有回我学他压水,手柄反弹时碰到下巴,姑姥爷只是笑着安慰几句,又在我伤口处敷了片薄荷叶止痛。
紫红的秋葵藏在翠叶间,姑姥爷的手掌像长了眼睛,专拣筷子长的拧。沾着白霜的果实落进竹匾,碰撞声脆生生的。竹匾边沿晒着南瓜子,是他用淘米水泡过的,说是防蚂蚁。有回我翻出他的旧相册,年轻时的姑姥爷站在炊事班灶台前,背后的白菜垛码得很齐整。照片背面有褪色钢笔字:“五九年冬,萝卜丝切得能穿针。”此刻他正把秋葵码进陶瓮腌渍,粗盐粒落在瓮底沙沙地响。
篱笆外不知何时冒出了香椿树,嫩芽蜷得像婴儿拳头。姑姥爷还给番茄苗搭架子,顺便从番茄叶下摸出个青果,“等转红了,给你熬番茄酱拌面。”阳光给茄子花镀上金边时,他忽然哼起些断续的调子,说是当年的歌谣,倒和着晚风里的虫鸣,轻轻落在刚冒头的苋菜尖上。
有回见他蹲在丝瓜架下,正往土里埋鱼肠肥。腐熟的腥气混着草木香,竟酿出奇异的芬芳。“这是给八月札预备的。”他搓着沾泥的手指向藤蔓,我这才发现暗处藏着几个纺锤形的绿灯笼。突然记起幼时总嫌他种的瓜果不够水灵,如今细看,那些带着虫眼的秋茄、歪脖子的黄瓜,倒比超市里齐整的蔬菜和水果多了几分生气。他掐断根苦瓜藤递给我:“尝尝,清火。”藤蔓断口渗出翡翠色的汁液,舔一口,苦味里泛着青草香。
待到新芽萌发的时节再去,篱笆上已攀满苦瓜藤,姑姥爷还会给新辟的菜畦画线,麻绳绷得笔直,像是给土地量体裁衣。
灶屋梁上垂下的竹篮里,总晒着些稀奇物什。干辣椒串红艳艳的像鞭炮,最奇的是用丝瓜络缠着的野蜂巢,说是留着治咳嗽。
雨水多的时节,菜畦里会长出地木耳。姑姥爷将洗净的地木耳在青花碗里颤动,淋上香醋时,竟发出类似远山鹧鸪的咕噜声。
最近再去,见他正用草绳绑扎过冬的白菜。“最外层的老叶不能撕,”他示范时露出孩子般的得意,“这是棉大衣。”忽然从菜心掏出一只打盹的青蛙,轻轻放回水沟时,沟底的螺蛳正吐出一串串细小的气泡。
临走时他往我怀里塞了个布包,打开是晒干的紫苏子,掺着几粒相思豆。“开春撒在阳台花盆里,”他掸了掸衣襟上的草屑,“见着绿芽,就当见着我了。”归途上,布包缝隙漏出的种子在风中划出细小的弧线,落在柏油路缝里,或许来年会长成星星点点的春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