迆逗
作者:李敬泽皮五先生看水上的睡莲和岸边的蒲草,忽想起《诗经》里,“彼泽之陂,有蒲与荷”,三千年前的北方也是塘边植蒲,心中微有感慨。抬眼见那边摇摇摆摆过来一人,是柳先生。柳先生其声如钟,大老远就哐哐敲起来:老皮,一个人干嘛呢?坐在城楼观山景啊!
皮五一笑:耳听得城外乱纷纷——你这一来,景也看不成了。
柳先生看着睡莲,叹一声:嚯,这一转眼姹紫嫣红开了个遍,热闹啊。
老柳是热闹人,当代文学的教授,著名批评家,在文学界呼风唤雨,风声雨声吃瓜声,圈里圈外声声入耳,每次见面必有热闹要说。
果然,老柳压着嗓子说:我听说,贵圈儿热闹了,青海高原上出了块石头,昆仑山找着了!那秦始皇的石刻真的假的呀?
这不是热闹,这是是非,皮五冷然应道:是啊,热闹,你们不也正在打抄袭吗?听说文学也要查重了?
柳先生眼睛一亮:啊,你都知道了?我们文学这么有影响了吗?
皮五顶回去:听张小亮说的,她不是跟你走得挺近的吗?
柳先生一指皮五:哈哈,小亮有才华,那小说写的,男盗女娼,煞是好看!
皮五和老柳斗嘴是斗惯了的,决不能让话落了地:是啊,橘生淮北则为枳,在我这门里好好的,怎么入你门中就学了坏呢?
柳先生正要回话,却听身后一声“哟,谁学坏了?”两人回头一看,正是张小亮。张小亮的过敏好了,今天盛装,穿得好像马上要上台。
皮五自觉不妥,两个老家伙斗嘴,拿孩子扎筏子,为老不尊了,直接转移话题:你怎么来了?不是去湖南了吗?
张小亮笑道:回来啦,咱们曲会我都小半年不来了,再不来只怕不带我玩啦。
说完抢过话头:柳先生,你知道吗?出大事啦!
老柳立时抖起精神,啊,有大事?那块石头是假的?
张小亮一窒,笑道:师父都没说话呢,我哪敢说啊。我是说你们文学界出了一个新星,“明星煌煌”,又大又亮!
皮五一听话头不对,连忙喝道:小亮!不要胡说!
张小亮正在兴头上,哪里拦得住:柳先生您还不知道呢?我师父偷偷写小说呢!
柳先生一惊:啊?转过头来指着皮五:皮先生、皮先生,你这就不对了,现在小说都卖不出去了没人看了,你们师徒四处宣讲传统文化,炙手可热都冒了烟儿了,怎么还合着伙到我们这儿抢饭吃呢,过分了吧。小亮倒也罢了,亮亮堂堂地就来了,您这还鬼子进村了随风潜入夜了,您怕什么呢?
皮五只好招架:第一,本人写的那绝不是小说,闲话而已。第二,我倒不怕你看,就怕您老一高兴再品题一番,固然我是幸何如之,但您这一双老眼也是公共资源啊,抢占公共资源,这使不得啊。
老柳指着皮五,笑向张小亮:你看看你这师父,把柄在我手里,还在嘴硬,小亮,明儿你就把小说发来,我看看,好好指导一下。
小亮笑说:好嘞,回头给您发去!您放心,绝对经得住查重!我都查过了,字字独出机杼!
皮五是真的有点恼了:张小亮,你个学历史的,说话还真是越来越文学了。怎么没“重”?我这个皮囊里,一重一重全是“重”,哪有什么新东西!连我这个名字都犯了重!
张小亮一吐舌头:得,又说错话了。扭过头对着老柳:我师门讲的是无一字无来历,您讲的是字字石破天惊逗秋雨,无上文无来历,我这左右横跳,节奏都乱啦。
老柳连忙摆手:小亮,你别害我,我可没说过,字字石破天惊,李贺自己也做不到啊。行了,人都齐了,咱们快进去吧。
今儿是曲会,老少朋友,每月凑到一块儿唱昆曲,除了皮五老柳几位基本班底,人也无定,每次呼朋唤友。唱曲儿犹在其次,主要是唱完了在一起吃个饭,轮流做东。皮五拍了一年,也只是学会了《寄生草》《懒画眉》两支。三人进了厅堂,只见来了10多位,大都是熟人,也有的不认识。今儿的主唱是俞老师,本校中文系的教授,家学渊源,她家老爷子是音韵学的泰斗,当年曾跟着俞振飞拍曲定音,论起来也是俞氏支脉。俞老师一身紫袍,春风拂面,一见面就笑说:师哥可是有一阵子没来了,再不来,人家不说师哥日理万机,倒要说是舍不得请客呢。皮五一笑:还真是舍不得,这不咬着牙把家里的散碎银子搜罗出来全带上了。旁边的张小亮跟着凑趣:俞老师放心,我来点菜,保证让师父的家底银子全放在这儿。
今天是唱《游园》的那支《步步娇》,众人照例围桌而坐,俞老师唱一句,解说一番,众人再跟唱一句。从“袅晴丝吹来”起,一句一句,水磨般百转千回。皮先生看俞老师,一副古典面容,心想真不愧家学渊源,昆曲的发音渐渐雕刻一个人的脸,总与常人不同。一句一句跟着唱,只觉得心渐渐静了,想想这曲子这声口,几百年来无数人唱过,气息流转,是天地间声音借你之口唱出,如一块白石,让溪水流过,任什么事都是无事,反正是日日夜夜东流水,古人早经历过。唱到“迆逗得彩云偏”,不承想却出了事,俞老师唱完这句,正待解说,座中一个小伙子却抢了话:俞老师,迆(移)逗得彩云偏,这个“移”应该念“拖”。
此话一出,座中一肃。皮五看那小伙子,耳朵上打了一个耳钉,人却并不认识,旁边张小亮悄声说:某大的博士,以前没来过。俞老师脸上挂了秋霜,一字之雠啊,拍曲中这样公然指谬,这是质疑对方的功力来历。俞老师涵养好,淡淡一笑说:梅兰芳先生和俞振飞先生唱《游园·惊梦》,到了这里就是念“移”。
俞老师体贴,特意报出梅兰芳先生和俞振飞先生,这是怕小伙子不知梅先生、俞先生是何许人也。小伙子一脸的疙瘩都红了,竟抗声应道:梅先生就念错了。我看过文献,当年宋云彬宋先生和王季烈先生都考证过,本应念“拖”。
这话说的,俞老师绷不住了,冷冷道:这个“迆”,是当年吴梅先生和俞粟庐先生一起斟酌定下来的。这位同学,你可以搜一下,《游园·惊梦》B站上应该有的。
话说到这儿,打住就好了,不承想那小伙子梗着脖子说:吴先生和俞先生就是错了。
此话一出,僵住了。柳先生连忙说话:“啊,还有这事?皮先生,您可是吴门弟子,您说说。”
刚才提到吴梅先生,皮五心里已是一动,却没想到这个老柳直接把他架到锅上,他还真是拜师跟着吴先生的公子学过几天古琴,琴没有学成,平日里偶尔提及成了吹牛的话料,皮五正要分辩,我学的是古琴,哪儿懂什么音韵,那老柳也顾不得了,附耳递过来一句:那小子是陈先生门下的徒孙!
皮五心念急转,原来如此,当年陈先生和俞老师的父亲都在本校,一泰山一北斗斗了大半辈子,陈先生负气出走。今天这场面,哪里是一字之争,竟是师门寻仇。皮五先生端起茶杯,饮一口,淡淡地说:来,咱们接着唱,迆(移)逗得彩云偏——
众人跟上,一句一句,这支曲子唱完。然后等着开餐,各自扎堆儿闲谈。皮五在外面看蒲草睡莲,张小亮过来,低声嘀咕:谁把他带来的!这不是砸场子吗?还得是您,一张口就定了风波。不过师父,您还别说,我刚在手机上查,还真有这事,几个老爷子缠斗了几十年,我觉得吧,没准就应该念“拖”。
皮五先生正觉得有股无名火在心里,平日里正襟危坐,教导张小亮他们不要油腻苟且,刚才这不就油腻了一下,现在被小亮这么一说,正好发作:拖什么拖!你张开嘴试试,“拖逗”那还怎么逗,你当是开拖拉机呢?
正说着,老柳溜达过来:老皮,那昆仑山到底是怎么回事?
皮五叹口气:昆仑山,那是万山之祖,你们家门口那小山包也是昆仑山伸过来的,那还用找吗?昆仑山自己会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