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都在春天里

作者: 王春鸣

我们都在春天里0

每到春天,我就会想起许久以前,我还是一个农村小学的教师,有一天给二年级的孩子们上语文课。上课铃已经响了,教室里依旧闹哄哄的,一个男生举着手站起来大声说:“老师,我想告诉你一个好消息,我去年扔在奶奶家地里的桃核,今年长出了一棵小树苗!”我祝贺了他,却在渐渐安静下来的课堂上,久久无法翻到要讲的那一页。语文书算什么呢?赤子的心中有更大的世界!

直到如今,我再没听到一个胜过这个好消息的好消息。这棵我没有见过的桃树,几十年来成了我的远方:它长高了吧?它开花了吧?它是不是结出了香甜的果子?

后来,我开始教大学生,他们送给我许多礼物,使我觉得自己富可敌国。

有一个学生来我家吃饭,一开门我就惊呆了:“你剪了学校的花?这么大,这么好看!”他腼腆地一笑,说:“是我自己做的,做了很久。”原来是用纸做的垂丝海棠!三月初,真的海棠还没开呢。

用皱纹纸剪出每一片花瓣、叶子和每一个花托,再染色。调好的颜料要先沉淀,染色的时候一层层地染,全盛开的、打苞的、快开败的,每一片花瓣的渐变,以及新叶、残叶、花托,都是不同的色彩。花萼是用蜡线撮成的,每一根也要染色。再用铅丝、双面胶和染好的皱纹纸裹成枝干。造型可以随意变换。包住花束的衬纸上是手写的一首《破阵子》,因为他知道我喜欢辛弃疾。他本来想写田园色彩更浓的“明月别枝惊鹊”,但觉得“醉里挑灯看剑”配上春色更加脱俗。

新年第一天,梁同学发来自己的钢琴独奏《梁祝》的录音,于静处细听,那声音动人而无法言传。曾经,一个男生向我走过来,对收拾教案的我说:“老师,这是最后一节文学课,所以我可以告诉您了,我不是这个班的学生,但是从第三周开始,您的每一节课我都来听。”说完他走出教室,我甚至没有来得及看清他长什么样子。那个学期,我讲了魏晋历史。有学生如王子猷雪夜访戴,到了教室门口,忽然起了创作冲动返回画室。这个学生与我,复现了王子猷与桓子野的“为艺术而艺术”,此外无须多言。

一天,我返回教室拿茶杯,看到黑板上我留的板书上方多了一行字:“我爱文学。”这四个字写在黑板高处,应该是男生写的吧?灯光在旋钮的转动下渐次熄灭,我用自己依稀的二十岁遥望黑板上此时此刻的二十岁,热泪模糊了眼睛。

前几天,我第一次上一门跨学科的课,心里忐忑,出门特别早。上坡路上下着“樱花雨”,纷纷扬扬,有个女生拉着行李箱往下走,倒着走,她不愿意背对盛开的樱花树。我看了,不知怎么的就松弛了一点——松弛到差点出了教学事故,我晚了两分钟进教室!

我对学生说:“抱歉,是因为樱花开了。”

樱花开了,开在阳光里,开在青春里,开在中年人的眼眸里。我在那条路上来回走了三次。每一次看见的花,一样,又不一样。

我对学生说:“你们也可以迟到。但是理由必须和我的一样浪漫——经过的路上,有花开了。”在一生不可多得的春日里,偶遇南风里的诗,世俗的事情,允许被偶尔耽误。

下课回到办公室,凌乱的桌上多了一枝洋甘菊、一枝玫瑰。矿泉水瓶做成的花器下压着一张字迹端端正正的字条,上面写着:“春鸣老师,我们都在春天里。”

这些孩子,是多么会写“情书”啊。我仰头喝了一大口咖啡,压下一朵泪花。我曾无比渴望一封手写的情书,现在,我收到了。

仔细一想,这样的信我收到过很多封。曾有一个腼腆的女生,递给我的信的落款是:美的“废物”。一群美的“废物”,在文学课内外,用诗、用画笔、用旋律、用思想、用“我爱”,在春天彼此相赠日月星辰、花朵微风,想象一棵桃树的长大,这一切,是多么好啊。

(山 岛摘自微信公众号“朝花时文”,陈 曦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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