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姚护士和她的病号
作者: 石一枫石一枫近年来以强劲的创作力和敏锐的思想力引人瞩目,本期特推出他的中篇新作,以一位护士和一条狗的故事铺陈出层层戏码和当下的新阶层叙事。宠物成了家庭成员。宠物医院护士小姚融入别人家的生活,巧妙的架构故事和矛盾冲突,于幽默的行文中揭示出人性的细微之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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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来的病号,让小姚护士想起她姨。
那是一只金毛,十二岁,二十五公斤,细小病毒感染并发内出血,送来时已经昏迷,呼吸断续,胸腔伴有啰音。按部就班做了检查,朱医生便让小姚护士先做急救处理,而后将主人请进诊室谈话。
依照经验,遇到这种情况,谈话当然是要讲解病情,此外还有一个问题:治,还是不治?已经到了这个岁数,已经到了这个地步,该想的都得想在前头,该说的也不能避讳——治的话,检查、用药、手术必不可少,也许还有特别监护;人分三六九等,户口归属和级别高低决定了医疗成本,狗则公允得多,一律自费。不过治也未见得治得好,很可能花了钱、搭了工夫,最后只是多遭一轮罪,这道理人狗都一样。
但不治的话,那选择就是狗有而人没有的了。医生会建议,安乐吧。
在这家动物医院工作两年,小姚护士见过不少医生说“安乐”。有的医生会躲着主人的眼睛,含混不清地哼哼一声,仿佛因为无能而亏欠了人家;还有的医生会强调“它相当于您的亲人,对吧”,口气却近乎胁迫,可想而知琢磨的是如果对方真的放弃治疗,自己会损失多少提成。而朱医生又与别人不同,他会端起搪瓷缸子喝口茶,既疲倦又轻松地“咳”一声,仿佛事不关己又仿佛推心置腹:“这事儿啊,您得自己掂量。”
主人开始掂量。掂量的结果若是治,他会一竖大拇哥:“您有爱心。”
若是不治,也会一竖大拇哥:“您开通。”
甭管是人狗情未了还是人鬼情未了,到了朱医生这儿,都能获得充分的体谅与支持。对此,朱医生曾和小姚护士解释,他们救的虽然是狗,但服务的终归是人。狗不言不语,而人心隔肚皮,所以千万不要为了狗而干涉人——不仅不要干涉,他们还有义务替主人疏解压力,让对方坚信自己的决定是正确的、善良的、问心无愧的。离过两次婚、一人漂在北京的朱医生并不缺乏人生经验,因为职业的缘故,人生经验又会归纳为狗生经验。他还说过,如今不是流行把什么词儿都加上一个“被”吗?其实狗才是“被”字用法的集大成者:“被”幸福,“被”痛苦,“被”忠诚,“被”坚强,每每落得一个“被”安乐。他也说过,这是因为人们习惯了把自己的情感加之于狗,而别的动物就没这么麻烦了。比如他早年间在东北的兽医站,无论牛马,都是生产工具,能修就修,不能修吃肉。
“晚上就一个菜,大铁锅咕嘟着,盘腿上炕咔咔整。”朱医生说着,瞄眼笼子里的狗。
朱医生特爱对小姚护士谈人生,或狗生。一来因为俩人是老乡,二来因为小姚护士虽然长得就那么回事儿,但两只眼睛老跟睡不醒似的,效果比较朦胧。跟一个朦胧眼的大龄女青年展示智慧,这也是中年男人的一大乐儿。
当然,动物医院经常就俩人值班,不跟她谈还跟狗谈吗?
面对朱医生的絮叨,小姚护士也就是听。听完不置可否,两眼继续朦胧。
她的话一贯少,跟医生少跟顾客更少——她就那么看着人们魂不守舍或哭天喊地地来了,再心满意足或怒气冲冲地离开。她看过有人诅咒发誓“没它我也不活了”,缴费时却不见了踪影,也看过有人开电动车撞了流浪狗,却为给它续命把小半年的工资都搭上了……真是人心隔肚皮,小姚护士同意朱医生的见解。因此她有话只对病号说。而她另有一个不同之处,对于猫猫狗狗的称呼,动物医院里通常也就是猫猫狗狗,专业点儿叫“病猫”或“病犬”,可爱点儿叫“喵喵”或“汪汪”,只有她将其统称为“病号”。六床病号该换药了。八床病号毛色不对。病号病号,听着倒像在说人了。连笼号也变成了床号,这就更加人狗不分。
最初让人一愣,但细琢磨,似乎又没毛病:医生护士对应的不就是病号吗?再说让猫猫狗狗享受到人的待遇,这不正是本院的宗旨吗?
包括朱医生在内的同事们习惯了一个朦胧眼的大龄女青年站在操作台前,一边给她的病号打针喂药,一边和她的病号说话。病号呜呜两声,倒像懂了似的,小姚护士也嗯嗯两声。呜呜,嗯嗯,再说点儿什么,该操作的就操作完了。朱医生评价,小姚护士虽然老像睡不醒,但活儿干得没话说。
朱医生还分析,以上特点与小姚护士此前的工作有关。他问过:“听说你原先在‘三甲’,怎么就转行到动物医院来了?”
小姚护士说:“考了兽医资格证。”
朱医生又问:“我是说,怎么不想治人,偏想治狗?”
小姚护士说:“狗没那么多话。”
漫不经心,却让朱医生吃了一瘪。他不得不讪笑两声,停止絮叨,端着茶缸子溜达回诊室。但不妨碍下次还来。接诊十二岁金毛这天也是如此,诊室敞着门,朱医生和主人在里面足足待了半个钟头,声音高上去又低下来,低下来又高上去,反复解释着如下情况:犬龄偏大,金毛的十二岁相当于人的八十多岁,加之病情严重,治吧,很可能是走过场;不治吧,没准儿也就这一两天的事儿……掂量掂量吧,您哪。一如朱医生的风格,他反复使用了“可能”“没准儿”之类的词,而模棱两可反而说明了他的严谨。然而从始至终,只听见他一个人嘚啵,没有对方的回音,倒像朱医生正在对着墙壁练习演讲。又过了一会儿,朱医生终于放弃了,留下对方“再想想”,自己从诊室溜达到治疗室,用浓茶给嗓子灭火,斜靠门框看小姚护士给病号打针。小姚护士忙自己的。别看朦胧眼,血管找得准,转眼五百毫克盐酸肾上腺素推进了十二岁金毛的体内。在“三甲”干过就是不一样。
动物医院本不必要设护士岗,当初留下小姚护士,固然看中了她技能的熟练,但更重要的原因,则是老板和许多顾客都相信人比动物精密,操作得了人,操作动物更不在话下。小姚护士的执业经历还变成了本院的宣传亮点。
对于这种认识,小姚护士曾私下指出:“扯犊子吧。”眼朦胧嘴不朦胧,这也是朱医生爱和小姚护士聊天的另一个原因。
此刻朱医生就叹一口气:“人不容易,狗也不容易。”
俨然又要拉开架势,喋喋不休了。小姚护士却停手,瞄了眼诊室门外。病号的主人不知何时也出来了:长椅上端坐着个小巧玲珑的老太太,身形像个孩子,腰背挺直,满头白发;穿得和坐姿一样体面,风衣外面扎着丝巾,胸前还挂了副金边眼镜。老太太不声不响,两眼斜着脚下的方寸之地,好像睁眼睡着了。
顺着小姚护士的目光,朱医生也瞥瞥老太太,继续道:“不过这位有点儿特殊,也不说治,也不说不治,何止没个准话儿,连句话也没有。我问是不是经济方面的考虑,她摇头。我又问您是不是舍不得这条狗,她先点头后摇头。结果就跟咱们这儿耗上了,这么大岁数,我也不好轰她……”
说时看了眼挂钟。十二岁金毛是今天最后一个病号。
而这次,小姚护士用行动截断了朱医生的话头。她闪身出了治疗室,来到老太太附近,停了一停,仿佛在等老太太醒过来。
那满头银发像花似的一颤,她才问:“病号是您一人带过来的?”
“我可抱不动。‘老干办’的年轻人帮忙抬下楼,给叫了车。”老太太不紧不慢,说话意外地清晰而有条理,又复述起了病情,“……昨天晚上就不吃饭了,早上开始抽搐、吐;最先打的120,人家都快出车了,临了儿才弄明白病的不是人,让我别开玩笑;我说我不是开玩笑,就想试试,大小是个性命,万一你们管呢?”
她说得认真,小姚护士扑哧一笑。老太太也笑,随即面无表情。她看着也有八十多岁了吧,等于金毛的十二岁。
小姚护士又问:“医生的意思,您听明白了?”
老太太指指耳朵里的小塞子:“助听器开着呢。”
小姚护士道:“要不跟家里人商量商量?”
“家里就我们俩,别人都忙,顾不上这事儿。”老太太说。所谓“我们俩”,指的就是她和十二岁金毛了。她和小姚护士之间也静了一静。不过她又抬手看表,略显吃惊地抽了口气:“哟,耽误你们下班了,对不起。”
小姚护士倒有点儿不好意思了,回答没事儿。她还想起她姨跟她说过,人老了以后时间就变了,有时一晃神,一天就过去了,有时又一晃神,一年就过去了。不过她姨还说过,不怕快,就怕慢,慢就是遭罪了。而这时,老太太已经站了起来,挪了两步,腿脚倒还平稳。小姚护士跟上,随时准备搀着的架势。她这才发现对方不是要去医院大门,而是挪向治疗室。那屋关着门,朱医生已经端着茶缸子不知溜达到哪儿去了,老太太踮着脚尖,几乎把脸贴在玻璃窗上,往里看。
小姚护士再问:“您进去瞅瞅?”
老太太说:“不影响你们工作?医院的规矩我懂。”
小姚护士道:“医院也得允许探视呀。”
说着推门。十二岁金毛放置在操作台上,除去呼吸带动腹部起伏,全无别的动静,连眼也闭着。老太太在它身前站住,只是愣神,仿佛又睁眼睡着了似的。小姚护士依次查看了血氧仪、心电图,倒还有动静,不过都是不太乐观的动静。她无声叹了口气,从白大褂左边兜里掏出一块干净的手绢,将十二岁金毛嘴边的呕吐残留物擦干净,又从右边兜里掏出一把小梳子,将它那一脖子乱发理顺溜。一边做,她还凑到十二岁金毛的耳边,说:“生病了也得漂漂亮亮的,咱们毕竟是个女士。”
又一抬头,老太太却不见了。小姚护士跟出治疗室,俩人对面靠墙站着。这次她还没说话,老太太却先开口:“姑娘,那你看呢?”
问的当然是对病号的处置问题。治,还是不治。小姚护士道:“听医生的。”
老太太说:“医生也没个准话,他还问我。”
小姚护士半低下头,眼睛一发朦胧起来。老太太醒了,她倒像睡着了。
半晌,对面也叹了口气,老太太道:“麻烦你一件事?”
小姚护士一激灵:“您说。”
老太太便从脖子上把丝巾摘下来,递到小姚护士手上:“到那时候……给它戴上。也不全为了漂亮,它从小没离开过我,闻着我的味儿才能睡得着。它跟了我十二年,没让我生过气,我也没让它受过罪,我们算互相对得起了。”
小姚护士摸了摸那条蓝底红花丝巾。手感滑而细腻,还是名牌呢。
然后她听见老太太道:“安乐吧。”
话音平稳,就算有了主意。说完,老太太转身回了治疗室,小姚护士跟到门口,看那一人一狗的背影。狗躺着,人站着,狗的命被人定了。刚才的话,她们好歹没当着十二岁金毛说,尽管它听不懂,甚而也听不见。那么这就是告别了。等安乐时,主人可以在场,也可以不在,老太太留下丝巾,显见是做了后一种选择。
小姚护士又站了片刻,中间看见朱医生做了个和年龄很不相称的鬼脸,指指手腕,从走廊里溜出去。她想给那一人一狗留够时间,人家可没义务奉陪。反正朱医生在不在都一样了,安乐的程序并不复杂,小姚护士一人也能操作。要活难,要死简单。医院陷入静谧,一丝声儿也没有。小姚护士也走进治疗室,不看老太太,先把丝巾仔细叠好,放进动物专用的物品柜,又从上面一层拿出张表格来。按规矩,她还得询问十二岁金毛的名字、证件编号等等信息。除了可以安乐,和地球上大多数人类的善后流程差不多。
偏这时,有谁哼了一声。小姚护士还以为是老太太呢,但一扭头,却见十二岁金毛蹬了蹬后腿。它还睁了睁眼,旋即又闭上。小姚护士去看血氧仪、心电图……而后迎上了老太太那张风干了但还挂着痕迹的脸。
“有救。”小姚护士尽力睁眼,以显得没那么朦胧,“您信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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名叫王染冬的老太太会听了小姚护士的,这让朱医生有些纳闷:“我给了她充分的选择权呀,怎么不从我这儿选,非让你来替她选呢?”
百思不解,索性玩儿梗:“这就叫girls help girls吧?你,她,还有它,都是女的,女的跟女的好交流。”
这个年纪的男人,越追网上的时髦就越显得过时,小姚护士很想提醒朱医生,要吸取一些相声演员的教训。而她也难得地跟对方展开了讨论:“没准儿是您的方式方法有问题——把选择扔给人家,这不是推卸责任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