诗歌作为挽留
作者: 王士强现代社会是以加速度的方式行进的,发展日新月异,新生事物让人目不暇接,人们的生活方式、思维方式、情感方式被深度改变和重塑。远的且不说,近年来AI的出现或许便是革命性的事件,具有某种划时代的意义。人工智能已然具有了诸多在此之前不可想象的能力,可以预见的是,它的未来必然是以加速迭代、更新的方式发展的,人类社会的一些底层逻辑和基本范式将被颠覆和再造。在此过程中我们看到,人并不是本质化的存在,其内涵、外延和可能性在不断发生变化,在革故鼎新、与时俱进。由此,诗歌作为一种源远流长的艺术形式,已然具有了一种古典主义的性质,成为了某种“乡愁”。事实上,AI时代,诗歌何为,诗歌如何可能?这的确是一个严重的问题。
对于诗人陈广德来讲,这个问题的答案或许便是:诗歌作为挽留——以诗歌来挽留、追怀过去的时光、难忘的经验、深刻的情感……诗歌作为一种容器,负载个体的记忆和人之为人的独特性。事实上,在这个意义上,诗歌恰恰是对于人本身的一种捍卫,诗歌具有着属人的特质,具有人文性,具有抵抗机械复制时代和信息时代、人工智能时代对人的精神属性之挤压、蚕食的特征。可以说,诗歌包含着人类作为人类、个人作为个人的独特的、不可替代的核心密码。由此角度观之,诗歌可能受到AI的冲击,但却不会被替代,它可能微弱如萤火,却绝不会灭绝。读陈广德的诗,我们读到了他的挽留:对于时间的挽留、对于记忆的挽留、对于个人独特性的挽留。他的诗,一定意义上即是挽留之诗。
陈广德的诗充满内在的抒情性,他对于抒写对象既不是采取直接的、直抒胸臆的方式,也不是客观化、零度情感的方式,而是一种“有距离的抒情”,若即若离,既近且远,因而既避免了直白、浅陋,也避免了暧昧、犹疑。他的《忆念》一诗是对过去的时日的一种“深加工”,有着复杂的况味:“芦笙起了。风景在我们身后变高。/那圈暗红色的印痕/是满月么?//忘情的一抱,如纵身一跳!/海啊,停止了呼吸。路路,你说你/感觉到丝绸的质地。//后来,岁月吐出的那枚果核/被旷野撕裂了口,有藤儿/越来越长……”其中有“你”,有情,而又欲语还休、不与明言,诗中状写出了具有张力的结构,有岁月和人生的长度与深度,也有情感的发展沿变,具有丰富的内涵和复杂的况味。《老街的小曲调》一诗所写正是乡愁,是对于过去场景的追忆或缅怀:“就那么随意地在月光里滑下来。/嗓音中的镯子,把叮当的/清脆含混在小巷深处。/岁月不远,循旧径就可抵达/乡音的小桥。//我把草药的苦味放进老街的/枕边。让一些光景醒来,/你听见荷包在彩线上的娇羞,/如同春风摆动杨柳梢,/那梢梢滴下的甜,落在/窗棂外的青石板上了。”这是对藏在记忆深处的生活场景的回忆,自然也包含了对生活之意义和人生之真谛的悟解,那种原生的生活样貌已然远逝,不可追回,但是,诗歌的确就是一种挽留,它使过去留存于现在以至未来,浓缩、凝聚和凸显了生活中的诗意。
陈广德的时间书写颇有意趣,他写过去,既写过去的“过去性”,又写出了过去的“现在性”,同样的,他写现在,既写现在的“现在性”,也写现在的“过去性”,写它的来源、来由、来处。如此,他诗中的时间是生长、变化的,是有生命、有内在性的。《母校》中将六十年前与六十年后、想象与现实并置书写,有很强的情感张力和丰富的人生内涵。《开学第一课》同样是写过去,并将过去与现在进行了连接:“……雨水已经抵达。我的/有声或无声,/我的紧张或惊喜,都为了一种/浓烈的破土,或者斑斓。//——这些光,以青草般的/姿态,伸展在/胜利小学的清晨,捅破/暗影。闪烁向上的/力。”这是对于现状的书写,诗的后两节则有一种时间上的对比、对照:“第一课!开学第一课!/有多少片叶子,/张开嘴,吮吸欲飞的/露珠。//后来,我看见烛泪的底片上,/竟然是/繁星密布……”这里面包含了时光的变化,也包含了自我的变化、人生的变化,言简而义丰。《古镇老宅》一诗则显然是既包含了“古”,也包含了“今”,“今”中见“古”,“古”中见“今”:“出生的日子已经在门前的溪流里/发黄,飘远。萤火/照不见她的来历。庭院中的/植物,豁了牙。雨,/常常来添一些地图一样的/蜿蜒,也添一些苔。//暗的是余光。瓦缝中颤颤/巍巍的向天草,/灰绿着,不说一句话。/砖铺的甬道,/有了一些白发。进入她怀抱的/叶子,不会怀旧,/说走就走了,小风留不住/它。”语调平常、平淡而包含内在的波澜,诗的最后则更是凸显了老宅储存时间、挽留记忆的功能:“烟火越来越慢。仿佛一罐/熬着的中药,/喝下去,能救出一些记忆,在纸上/开花。”而这,实际上也是诗歌的功能,它具有昔日重现、使记忆“在纸上开花”的功能。
对于陈广德而言,诗歌是一种安抚、慰藉、回顾、挽留,因此,他的内心是沉静的,他在宁静、平和地面对自我、面对世界。正如在《钟声》中所写:“他是散场之后留下来看院子的。/他清楚事物的更迭。/胸前的伤口盛满夏春、冬秋,/以及角落里的杂草。/也喜欢花瓣在黑发上的/逗留。//那些阴影,是等待认领的/月光。最平坦的雪,/是化了妆的沟壑。起风时的/狂乱,也许是/得益于平静。”这里面的言说主体是平静的,而这种平静是饱经沧桑、经历暴风雨之后的平静,是有深度和人生智慧的。诗的最后则写到了“孤寂”——无疑,这也是人生一种重要的、根本性的状态:“他回到内部,常常惊醒了/孤寂,又常常在睡着了的时候,/被孤寂惊醒。”这种“孤寂”状态的发现和觉知正是对于人生智慧和诗性状态的靠近。《空寂》一诗所写的状态与之类似,在繁华、多样中发现空寂、同一,并对之进行审视:“岁月之外的那条小路,/越来越短了,短到放不下晃动的/身影,放不下剖开的年轮。放不下,/就选择覆盖,或者,装进心胸。//只是,在一棵树返回原地的时候,/小路长了,那覆盖/被一点点抽空。”他在这样的空寂中发现了生活的真谛,实现了内心的澄明。同样的,陈广德俯身向下,观察和聆听着“在低处”的存在和声音:“乡音在低处。风吹不走落在/草丛里的雁鸣。/足迹,踩碎晾干了的雨滴。/后来的足迹,/又把前面的磨平。//一只回归的兔子返回童年的/麦地。一粒霜/把昨夜习过的字,描出/泛白的身影。/一地时光,背不走旧书里的/人,发芽的,/都有过曾经的安静。”(《在低处》)的确,陈广德有着“发现美的眼睛”,他有着敏锐、细腻的感觉,能够感知到生活中习焉不察的诗意。《枯荷》聚焦于池塘中干枯的荷——这诗意无多的事物。于日常中发现诗意,于微渺中持守理想,正是陈广德诗歌的一个重要特质,类似的书写在他的写作中颇具普遍性。
诗歌作为挽留,是使过去留存于现在,使现在留存于未来,当然,一定意义上它也是想象,是无中生有,是化虚为实,是使不存在成为存在。《存在》一诗中写:“人走了,他写下的/文字还存在。落叶随风而去,/它化作的春泥/还存在。安静走了,/她留下的/虚空,还存在……//一见倾心之后,剧情/以另一种方式转换给追光灯。/灯灭了,干花却/无法离开。//割舍时有一种痛。/痛过了的疤痕,还会在/不经意时找你叫板……”诗歌的确有这种能力,它凝聚经验、智慧,留存诗意、诗性,如辉光,如灯塔,成为一种象征和指引。对于陈广德如是,对于更多的诗人,同样如是!
作者单位:天津社会科学院文学与文化研究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