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为隐喻的建筑
作者: 陆秋槎詹达人从未见过先民
他们只是住在先民建造的房子里,并在必要的时候将其拆毁
当初,洪水摧毁了詹达人的家园,他们被迫翻越伽斯卡夫茨山脉,来到大陆的南端。那个时候,先民早已不见踪影,只留下一座座城镇,矗立在大平原之上。詹达人将最先到达的城镇命名为雅戈洛,意为苦难,用以铭记迁徙中的种种艰辛。
如今那里只剩下堆积如山的沉砾
詹达人进入雅戈洛时,谷仓中未脱粒的小麦刚刚开始发霉。似乎,先民们还没有离开太久。但对于先民消失的原因,詹达人至今仍一无所知。
先民留下的文字记录很有限,有些写在羊皮纸上,更多的则刻在石头上。本就没有文字的詹达人,面对陌生的文字更是一筹莫展。先民的每行文字中间,都是一条呈波浪形的粗线,上面画着各种大小的圆,有时还会嵌套在一起,下方则是一道道长度不一、间隔各异的竖线。曾有詹达人参考这一形式发明了一套表音文字,但从未广泛使用过。
詹达人对先民的文明的了解,更多来自绘画和雕塑。除了能发现动物骸骨的猪圈和牛棚。几乎每座建筑都被精心装饰过。大理石材质的半露柱雕刻出少年、少女健康的躯体,灰泥墙壁上的彩绘用到了朱砂、赭石、铅白、铜铝等各色颜料。若论先民的艺术品中最令人惊叹的,则无疑是那些无处不在的镶嵌画。不论是外墙还是内壁,乃至拱顶和地板,先民们都不惜使用最精美的鹅卵石、陶块、玻璃和贝壳,拼凑出与建筑完美融为一体的画作。
先民似乎有个极其庞大的神话体系,反映在绘画中,就是各种詹达人从未见过的生物。当然,掌握了航海技术的先民或许真的见过它们。但詹达人更愿意相信那些长着翅膀的狮子、被水晶包裹着的蜥蜴,以及生了六个脑袋的章鱼,全都是幻想的产物。至于画作中的人物,只要他们没有诡异的肤色、三头六臂或巨大的尾巴,詹达人就宁愿相信那是先民们的真实面貌。
很长一段时间,詹达人工匠的主要工作,就是尝试在现实中再现壁画里的各种工具。
关于詹达人拆毁雅戈洛的理由,流传着各种说法。其中一种被记载在口耳相传的史诗里。当时的领袖马古斯认为族人在定居之后,沾染了先民的“堕落风气”,所以强迫他们将雅戈洛夷为平地,并再次开始迁徙。一个有力的证据是,马古斯将他们抵达的第二座城市命名为乌彼尔,意为罪恶。他还下令,从他们到达之日起,每天都要拆除一座房子,部族将在整座城市化为丘墟之际再次启程。
然而,他并没有活着看到乌彼尔的末日
马古斯死后,詹达人分裂成若干个小部落,开始各自迁徙。这些部落多则数百人,少的就只有几个家族构成。好在先民留给詹达人的遗产足够丰厚,他们只要在荒野上闲逛几日,就能找到新的定居点。
每到一座城市,詹达人总是会先集中力量,拆毁城中最大的建筑,作为给神明的献祭。这或许是因为他们太过贫穷,没有更拿得出手的祭品;也有可能只是想象力太乏,想不出什么更加体面的仪式。
詹达人的诸神,有个无比简单的家系,加起来也不过两代:雨神和太阳女神生下了彩虹女神,又与树木女神生下了蘑菇神。这就是全部了。他们的信仰,更像是出于对不劳而获的愧疚。毕竟,他们无须去河边汲水就能享受雨露的滋养,不必点起篝火就能享受太阳的炙烤,彩虹和蘑菇也是同样的道理。但是在住进先民建造的房屋时,詹达人却很是心安理得,毫无敬畏与感恩之心。拆毁时也是一样。
经过几代人的繁衍,詹达人的数量翻了数倍。但即便将他们集中在一起,怕是也无法填满先民留下的任何一座城市。他们仍在重复着定居、毁坏、迁徙的轮回,其间部族也在不断分裂。先行离开某座城市的人,会拆除自己曾暂住的房屋。留到最后的那批人则负责拆掉城市里剩下的全部建筑。
这种破坏行为渐渐失去了宗教含义,而变成了一种必须遵守的习俗。也有些游手好闲的年轻人会以此为乐。
詹达人的祖先在北方时,曾以好战著称,会为了一头羊而屠杀整个村落。定居南方之后,每个部族之间的距离足够远,也没有什么需要抢夺的
资源,除了偶尔的小规模械斗之外,几乎不会发生什么武装冲突。即便两个部族在迁徙途中偶遇,也只会交换些农产品,或是交流一下新掌握的技术。
无处宣泄过剩精力的年轻人,会把先民的建筑当成假想敌,挥动工匠们新打造的“武器”,将它们砸个粉碎。人形雕塑总会成为他们优先破坏的目标。每当迁徙到一座新的城市,他们的父母还在忙着拆毁城中最大的建筑物时,年轻人往往会扛起双手才能挥动的重锤,走街串巷,寻找那些精美、逼真的雕像。似乎每个部族的年轻人在破坏男性雕塑时,都会先将其“去势”,再肢解一块块线条优美的肌肉;遇到女性雕塑,则会首先砸掉乳房。最后,他们会将头颅完整敲落,当作战利品向同伴展示。
久而久之,他们又发明了各种竞技项目
有些项目是危险的,甚至会有人因此而丧命。曾经有几个年轻人爬上屋顶,揭下每一块筒瓦和板瓦,比赛谁能丢得更远,结果有个过路的人不幸被砸中,当场毙命。还有人想到了一个赌上性命的玩法。参加游戏的人要轮流拿起一把大锤,砸向一面先民留下的墙壁,直到墙壁倒塌,倒数第二个枪锤的人将获胜。至于那个把墙砸塌的倒霉蛋,如果闪躲得足够快,可能只会伤到腿脚,留下残疾;若是反应慢些,后果将不堪设想
有段时间(这个词的本义是大地),埃塔是每座城市里最流行的游戏。因为颇具观赏性,每当有人玩起它,都能吸引不少人来围观。参加埃塔的人要带上自己的工具,进入一座完好的建筑,用尽各种方法砸开地板,先挖到夯土的人就算胜利。很多时候,他们要先敲去镶嵌在地上的各色碎块,再挖开填充在下面的碎陶,之后一点点破坏被填充了石灰的碎石层,再清理掉铺在下面的蕨草,最后撬开坚固的橡木板,整个过程会持续一两个小时。
然而,当有人开始使用凿子来参赛,埃塔很快就变成了一场毫无乐趣可言的游戏。到头来,他们只是在比拼谁的凿子更坚硬罢了。
说到凿子的发明,那也是个颇具传奇色彩的故事。
据说,它的发明者是个年轻女孩。她在部族迁居乌彼尔时,分到了一个遍布镶嵌画的房间。
地上是用蓝色珐琅拼出的泛着波浪的海面,墙上则围了一圈詹达人叫不出名字的人和怪物。有个半人半蛇的怪物尤其碍眼,它那漆黑的鳞片之下,仿佛有什么东西在蠕动。刚住进去时,女孩每每要移开视线,不敢多看,生怕夜里会做噩梦。后来她想到,可以在墙上挂一张毯子,遮住怪物。当她拿来锤子,试图将一个木钉敲进碎块之间的缝隙时,却失手将一块切割整齐的黑曜石敲了下来。于是她改变了主意,就用那个木钉将拼凑成蛇身怪物的碎块一一凿落。
第二天,她又将以乌贼和鲨鱼为原型的怪物也一并清理掉了,然后是一个又老又丑、枯坐在海边的男人。某天,她的朋友来到那个房间,发现墙上已经只剩下一个俊美的少年,他将一支钓竿扛在肩上,手里提着几条鱼。似乎,只有这个美少年的镶嵌画是她不忍损毁的。不过,等到使用凿子的技术普及开来,损毁与否也就由不得她了。某天,女孩去麦地里帮忙回来,就看到地上满是碎石子和细小陶片,墙壁上原本是古铜色皮肤的少年的位置,只剩下坑坑洼洼的灰泥墙体。
等到詹达人的冶铁工艺有所精进,他们又在凿子的基础上,发明了更长的铁楔
如今,詹达人已经掌握了迅速拆毁一座城市的工具:扭力弩炮和冲车。这两样神兵利器,都是由传奇工匠维迪米尔根据一幅描述战争场面的壁画复原的。扭力弩炮能利用绞盘蓄积的弹力将石块抛射出去,尽管发射速度缓慢,却能轻易摧毁最厚重的墙壁。冲车的工艺则要简单得多,只要在四轮车上安装一根撞木即可;出于安全考虑,还可以在上面再搭个足够结实的顶棚,好让推车的人不至于被掉落的砖石砸伤。
维迪米尔的复原成果远不止于此,只是对于詹达人而言大多没有用武之地。他在晚年时曾根据一幅壁画,复原了先民的石灰窑和多轮式起重机。在几个弟子的协助下,他建起了一座先民式的房子,所用的大部分材料都是从废墟捡来的砖石。
那是一座相当简陋的建筑,只有两个未经装饰的房间。外墙涂着疙疙瘩瘩的灰泥,内墙也一样。屋顶上的瓦片,摆得歪歪扭扭,看上去随时都有可能掉落下来。他没有掌握烧制玻璃的技术,所以窗户上只安装了一块平整的山毛榉木板,可
以向外打开。地板也是模仿先民的方式铺设的,但因为夯土不够结实的缘故,很快就变了形
不过,对于这件生命中最后的作品,维迪米尔倒是相当满意。他不顾弟子们的阻拦住了进去。
那时距离马古斯率众迁徙,已经过了近千年的时间。到此为止,詹达人拆毁了无数座城市,却从未亲手建起过一栋房子。他们的祖先在北方时,使用冷杉木和茅草修筑长屋的技术,也早已失传。
在一个暴雨倾盆的夜晚,维迪米尔的房子倒塌了。
人们从瓦砾堆里拖出那具血肉模糊的尸体时,都对这位伟大工匠表现出了足够的敬意。然而,当他们回到那些坚固、安全而古老的房屋里时,总是免不了要议论一番。
他真是蠢透了。他们说,明明有这么多房子,拆都拆不过来,为什么还要自己建一座呢?
作者简介:
作者简介:陆秋槎,本名常恺铭,生于北京,现居日本金泽市。曾用网名斜阳院梨枢、斜阳院,是旅居日本的中国推理小说家。复旦大学古籍所古典文献学专业硕士,出版有长篇《元年春之祭》《当且仅当雪是白的》《樱草忌》、短篇集《文学少女对数学少女》等,有中日等多语种版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