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 章舒雯

在我的故乡,村里每户人家若是有喜事或丧事,或是遇上节日,都是要请亲戚朋友去吃饭的。

多年前的一个清明,有一家人请姥姥姥爷、舅舅一家,以及我们家去他们家吃饭。我和妹妹都很兴奋,便问姥姥是不是去喝喜酒。姥姥摇摇头,想说什么,却又闭上了嘴。

姥爷骑着电动三轮车,带着姥姥、妹妹,还有我,一路上,我和妹妹谈天论地,兴奋得手舞足蹈。照往常这样,姥姥是要责怪的,会说我们太不小心,这样会掉下去的。可这一次,她只是用她那双粗糙的双手抓紧了我们。

进入那家的院子,姥姥把两块黑布用回形针别在我们的手臂上,上面用金色材料写了一个大“悼”字。我顿时明白发生了什么一我们是被请来吃“丧”饭的:一定有人过世了!“妈妈,是谁?”我支吾着问。母亲紧锁着眉头,轻声说是我的一个舅公公。我与这位舅公公似乎从未谋面,谈不上有什么感情。我没有感到悲哀,只是一种怜悯。

吃过饭后,我们在大院里遇到了其他亲戚的几个跟我们年龄相仿的孩子,我们便玩在了一起,院子里一下子沸腾了。屋内,几个老太太与姥姥长一声短一声地哭泣,虽不震撼人心,也足以使人伤感了。我从未见过姥姥流泪,在我的印象中她是那般温柔,那般顽强,是撑起半个家的擎天柱,可如今,她流泪了。

那时,我尚未懂事,幼稚地以为,不是自家人,为什么要哭?

雨下起来了,但只是毛毛细雨,孩子们仍嬉笑不止。一个妹妹来追我,一个姐姐又去追另一个孩子。我们实在跑不动了,才在屋檐下休息一阵子。可听到屋内哭声不绝,那些老太太一个个哭得泪干肠断,哽咽不止。我们有些烦了,我们宁可再次冲进雨中也不愿再听这扰人心绪的声音。

雨开始下大了,但我们这些孩子依然融入雨幕中嬉闹。吃饭时间到了,大人催促,我们才进屋吃饭。忽地,大人们叫孩子们集合。这时候,我们一个个落汤鸡才冲进屋来,甩着头上、身上的雨珠,仍哈哈地乐。有位老人发给我们每人一株白色的鲜花,叫我们绕着过世的人一周,并把花放在他身边。我不禁感到恐惧了:死人是什么样子?我们都不愿前去,但仪式还是要进行的,于是我们这些孩子都开始严肃起来。

我看见一位老人平静地躺在一块布上,脸色红润,好像还活着,还有那份慈祥,只是睡着罢了。我轻轻地跟着前面的孩子也将花放在他的身旁,唯恐惊扰了他的美梦。仪式结束后,我问姥姥:“他为什么还像活人?”姥姥说:“给他化妆了呀。”她的声音已经嘶哑,神情十分疲倦,眼睛也哭肿了。虽然我一向敬重姥姥,但对于她的这番话予以否认。我觉得,这是留给他在这世上最后的尊严。

姥姥又跟我说了许多:舅公公只是去了天堂,她将来有一天也会去。我不禁害怕起来,怕姥姥也离我而去。姥姥见我这样,又安抚我不要害怕。这却使我对姥姥感到敬佩:我不觉得姥姥在讲迷信,反倒觉得她有一种乐观的心态。有这样一个姥姥,真好!

等到我们再次坐上三轮车回去时,天已黑了。姥爷打开了照明灯,原本黑乎乎的道路瞬间亮堂了。三轮车一路颠簸着,我们几乎都没有说话。黑夜无边,但我们的前方有姥爷的车灯照着。我想,我的前途,也是这样的吧。

这一天下来,我对“死”有了不一样的理解:我也不再怜悯那位老人了。我只能说,他已经经历了自己的一生,有过绽放,也有过收获,死亡也变成了一件很自然的事情。舅公公明天下葬。那棺材里伴随着他的,有我的白花;而那花里,又有着我对老人的祝福。我也祝福他的家人:不论何时,一路平安。

也不知现在的他是否正在另一方世界过着这样的生活:晒着太阳,跷着二郎腿。也许他正瞧着我们呢。这不算迷信一是的,也许算。这次葬礼,也埋葬了从前的我对死亡的恐惧。

谢了,远在天边的舅公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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