糖饼
作者: 吴建芳那年我十二岁,中秋节那天,我们家过节竟然没有买月饼。西落的太阳还有一竿高,比我小的几个弟弟和妹妹来回叫噻着要吃月饼。
母亲被缠得不行,开始安抚起来。
“别闹了,母亲给你们做大月饼吃。”
母亲去了外面,和父亲耳语了一番,母亲回过头来,向我们笑了笑,那眼圈的泪痕依稀可见。
“你们去外边玩一会儿,母亲做好了会喊你们。”
我们望着母亲的笑容,感觉她的神态不是在哄我们,大家先是迟疑而后欢跳着跑出了院子。我并没有跑出很远,因为疑虑让我停止了脚步。
父亲今年本打算趁着夏季梅雨季节去泛滥的河水里打鱼,以此补贴家用。没承想,他在撒网时,脚下打滑摔了一跤,导致大腿扭伤。在床上待了将近一个月后,才勉强可以参与集体劳动。因为挣的工分少,导致今年中秋节手头拮据。父亲是个十分倔强又在乎脸面的人。前一天晚上,我听到他和母亲说到过节的事,母亲让他去远房二叔家借点儿钱缓缓急。“总不能连月饼都不买吧?”母亲最后问父亲。父亲没有应声。我当时想,就父亲那不为五斗米折腰的脾气,他不会向谁借钱的。虽然那位远房二叔家中劳力多,日子在庄上过得很是殷实,和父亲的关系也很近,但父亲绝不会向他弯腰低眉的。果然,父亲窝在家里闭门未出。
没想到我回来的正是时候,母亲和父亲正在商讨怎么解决月饼的难题。
“你已经向孩子许诺了,就把准备过年的那些拿出来吧。”父亲建议道。“那过年吃啥?”母亲担心道。“过年再说过年话,时间长着呢,会有办法的。”父亲安慰道。“那就拿出来给他们做糖饼吧。”母亲的语气里能听得出无奈。
我知道母亲和父亲打的是什么主意:我们家还有几斤麦面,那是父亲打鱼摔伤前,趁短暂的农闲去帮公社粮管所拆建厕所,他的那位副所长同学额外塞给他的;那两块红糖是奶奶得病时,两个姑姑看望奶奶买来的,因为放的时间长而凝固成了糖疙瘩,奶奶见我叫奶奶叫得太甜,一高兴包了两块糖疙瘩塞给了我,我原封未动地将糖疙瘩交给了母亲。
我不知道母亲要用那麦面和红糖做什么好吃的。我轻着脚步溜到了门外,静候母亲将要给我们的惊喜。
大约一顿饭工夫,家中唯一的妹妹厌倦了捉迷藏,开始哭喊着要回家,我们没有等到母亲的呼喊,提前踩着月光回家了。这时,我发现母亲已洗干净了双手,站在堂屋前像在等待我们的到来。
母亲把我们揽进了屋里,被她挑得很亮的油灯下,我见那个平时用于洗刷碟碗的瓷盆里铺了一层白色的粗布,粗布上堆了几层圆圆的饼子,饼子很厚,黄澄澄的,比月饼大得多,样子很是诱人,空气中散发着浓浓的香味,分明是从那圆圆的大饼子上散发出来的。但糖饼的外观不太鲜亮,后来才知道是因为油添加少的缘故。那年月,食用油太贵,母亲不能不算计。母亲把饼子分发给我们,我拿着饼子有些发蒙,这就是母亲答应我们的大月饼?
我轻轻地把“大月饼”塞进嘴里,饼子里还有点儿余热,我在余热中品出了别样的味道一—又香又甜的味道,比以往外头买来的月饼还地道可口。我见弟弟和妹妹都吃得那般甜蜜,忽然心头一阵酸楚,我们分完后,盆里已是空荡荡了。我见母亲在瞧着妹妹的吃相发笑,父亲不知何时离开了大门外。我趁着母亲分心时,把手中剩下的一块掰下一半塞进了她手中。她像觉察到了什么一样,虎着脸对我说,她和父亲已经吃过了。我知道母亲和父亲不会吃下一口。我把剩下的一块放进了我吃饭的碗里,留给不知去向的父亲。
那年,我们吃到了天下最好吃的“月饼”,那是我们的父母馈赠给我们最好的节日礼物。
从此,每年中秋,即使有时不缺月饼,母亲也总会烙一盆糖饼,我们总会选择那香甜可口的糖饼。再后来,糖饼成了我们家欢度中秋的必备品,吃糖饼,也成了中秋过节的习惯。
有一年中秋节,邻居几位婶嫂也来学母亲做糖饼的技艺,母亲毫无保留地和盘托出,但我去尝那几家的味道,总不如母亲做出的味道酥软香甜。
后来,家中分到了地,生活好转了,母亲开始在糖饼里加些配料。比如,用石窝捣碎的花生和绿豆粉。再后来,温饱不愁了,母亲又在糖饼里添加了白糖、芝麻、肉酱,糖饼配料的不断添加,昭示着家庭经济基础的不断提高,印证着时代的发展变迁,但糖饼的原味依然那般香甜酥软,让人回味难舍。
母亲渐渐地老了,身体每况愈下,终于有一天,她躺在床上无法下地。
突然有一天,父亲让我们几个周末一定到老家聚聚,我担心母亲的身体,早早地吃完早饭就赶到了老家。回到家,见病榻上的母亲只能轻轻地挪动着上身,算是和我们打了招呼。
人聚齐来了,父亲端来了一筐熟悉的糖饼。
“这是今天早上我扶着你母亲在床边烙的,你们尝尝,还是那味道不?”
没等父亲分发完,我拿着一块糖饼走出屋外,泪水夺眶而出。
我知道,这是母亲用尽最后的力气为我们烙下的最后的糖饼。
糖饼有些淡淡的咸味,那是我流进嘴里的泪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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