红色梳妆盒

作者: 范旭明

老屋二楼的床头柜,是母亲为数不多的嫁妆之一,上面贴着早已掉色的20世纪80年代的年画。我拉出柜子中间的横格抽屉,没看到母亲要我找的户口簿。想将它复位,却被硬物碚住了。抓住抽屉下面塞满的旧衣服一用力,一个老式的红色梳妆盒滑了出来。这个盒子我幼时见过,记得是外婆的嫁妆,后来留给了母亲。打开盒子,里面都是些陈年旧物,我一样一样地翻看,那些尘封的往事渐渐浮现于眼前。

外婆的娘家在百里外的靖江县城(今靖江市),她于兄弟姐妹中行大。因家贫人多,豆蔻之年即被送去财主家当了丫鬟。虽没念过一天书,但她天资聪颖、口齿伶俐,心算比账房打算盘还快。外婆为人老实忠厚,不私一钱,不久便获得了当家太太的赏识,让她全盘负责日常用品的采购。几年后,抗战爆发。这户财主变卖田宅、遣尽下人,准备坐船逃亡。当家太太拿出自己的部分积蓄放入这个红色梳妆盒中,将其赠予外婆后,洒泪而别。

外婆时年已二十三四岁,经一个邻家姐姐牵线搭桥,在靖江县的八圩官渡坐上轮船,越过浩浩荡荡的长江,嫁到了玉祁周家岭。

外婆在婚后陆续生下了大舅、我母亲、二舅、小姨,靠着外公在氨水船上当船员的微薄工资,精打细算地操持着清贫的家庭。

1961年,一场大旱竟导致鱼米之乡的无锡也闹起了严重的饥荒。在周家岭生产队,每月每名社员仅能配给十五斤稻谷,未成年人更少。后来家中实在撑不下去,外婆把小姨留给婆婆照顾,带着我母亲和二舅回靖江,去投奔她的幺弟。被我叫作小舅公的外婆幺弟,在靖江城里支了个早点摊,生意还不错。小舅公右眼先天性失明,加上家境贫寒,故一直未能娶妻成家。他心地善良,见着聪明伶俐的外甥和外甥女格外喜欢,摊子上的餐点可着他俩吃。母亲如今年近八旬,犹记得那段六十多年前的时光。她在讲给我们听时,满脸喜悦,仿佛又看到了刚出锅的大饼、油条,还有那个说话细声细气的小舅公。

我幼时的性格,不仅仅“顽皮”,还非常神经大条。

在一个寒冷的冬日,我捉迷藏时躲进了一个很大的铁皮鸡棚,自以为天衣无缝,没承想被小伙伴从外边锁上,成了瓮中之鳖。直到尿湿裤子,哭了鼻子才给放出来。因为身上拢共只有这条湿透的棉裤,外婆就让我脱下,摊在桌上打算用汤婆子熨干,不慎又把新买的汤婆子摔成了两半,一向节俭的老人家心疼得拍桌子躁脚,吓得我缩在被窝儿里瑟瑟发抖。出乎意料的是,外婆只骂了几声“细棺材头(方言,指调皮的小孩儿)”,既没有打我也没有告诉我父母。有一回玩鞭炮,我不小心点燃了屋后两丈高的连绵的稻草垛,差点儿将整个村庄付之一炬,万幸被邻居及时扑灭。父亲下班后接到告状,顿时火冒三丈。这个一根筋的外来女婿,原本就因为饱受歧视而心情郁闷,这回举起柴刀嗷嗷叫着非要砍了我,母亲拼命拦也拦不住。听到我尖叫的外婆闻声而来,将我楼在怀里并把女婿一通呵斥。在恩重如山的岳母面前,父亲最终冷静下来扔了刀,不过等晚上外婆睡着以后,还是用竹棍请了我一顿“笋烤肉”。

外婆被吓哭的一次,是我差点儿淹死在周家岭和酒厂之间的小河里。那时我还没学会游泳,但是很羨慕其他孩子坐在救生圈上划来划去,感觉很潇洒。于是,我去舅舅家借了个救生圈,也照葫芦画瓢坐上去划水。俗话说:“看人挑担不吃力,自己挑担步步歇。”不一会儿,救生圈就翻了,我栽进了河里。那个瞬间,在岸上看护我的外婆刚好取下眼镜用布头在擦拭,戴上后发现我突然不见了。外婆不会水,急得大声喊救命,北边有个年轻小伙听到后奋力游过来,一猛子扎到河底把我拉出了水面。再次看到阳光的瞬间,我像个初生婴儿般哇哇大哭,外婆总算也松了一口气瘫坐于地,沟壑交错的脸上已是老泪纵横。

一生辛苦的外婆积劳成疾,不幸于1990年冬天去世,当时我正上高二。她去世的那个凌晨,我好像有预兆般很早就醒了,去相隔十几米的二舅家里看她。晚期肝癌引起重度腹水,外婆的肚子鼓得像座小山丘,四肢却细如麻秆,病魔已把她折磨得不像样子。她躺在前厅的小床上,除了陪护人用棉花棒往干裂的嘴唇上蘸点水外,已经无法饮食。可能是听到了我的脚步声,外婆努力睁开眼睛,但目光已像风中残烛般黯淡。她慈祥地、久久地注视着我,如同即将告别自己心爱的宝贝。

我握住她枯枝般的手,喊了一声“外婆”就哽咽住了。她从喉头发出很微弱的声音:“小囡,外婆没事,你去上学吧!”

数日来,外婆一直昏迷不醒,今天居然能开口说话,我心下宽了几分,高二的课程确实又紧张,我便骑车上学去了。那时,我还不懂什么叫作回光返照。

中午回家吃饭,还没到村口,哀乐和撕心裂肺的哭声远远地传进了耳朵。我情知不妙,冲进二舅家里,看到的已是白布盖住了全身的外婆,我双腿一软跪在地上,眼泪犹如开闸的洪水般涌了出来。我亲爱的外婆,一辈子都没说过谎,但到了生命的最后时刻,却生怕误了我的功课而骗了我一次。

外婆的离世,让我伤心了很久。我常想起小时候刚来玉祁,母亲带着我没地方住,是外婆连着央求了几户要好的村邻后,勉强有了暂时的栖身处;想起了父亲患癌后带上母亲去浙江山区寻医访药,一走就是俩月,是年近七旬的外婆,竭尽所能地照顾我们兄妹俩。更多时候,我会想起外婆的最后那句话:“小囡,外婆没事,你去上学吧!”

我轻轻关上了这只装满回忆的红色梳妆盒,放进柜子的角落,情绪一时难以平复。想起外婆命途多舛的一生,想起外婆慈祥疼爱的眼神,想起外婆无怨无悔的付出,不知不觉潸然泪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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