手印
作者: 相裕亭吴茂成从青岛回来的那天夜里,女人感觉他像温开水。女人想到他一早起来赶车,颠簸了一天,可能是累了。女人给他掖了掖被角,抱起枕头,到儿子小宝的床上睡了。她想让丈夫一个人睡得踏实些,明早起来,他或许就像园子里夜雨过后的小青菜,滋润鲜亮了。
吴茂成在青岛工作。
他们的儿子五岁了。
往常,吴茂成不在家时,女人搂着儿子睡,她习惯把儿子揽在臂弯里。可那天夜里,女人躺在儿子身边,许久没有睡意,她觉得丈夫这次回来心里有事儿。
吴茂成早年在青岛读书,后来留在青岛工作。至于他在青岛那边具体做什么事情,女人不知道。
女人没有文化,她只知道丈夫回来以后,她要把家中的饭菜做得更加丰盛。
吴家是个大家庭,吴茂成的父母都健在,他还有一个八十多岁的奶奶。吴茂成的爷爷死得早。吴茂成到青岛读书的第二年春天,爷爷张罗着把他现在的妻子娶进门后,便撒手西去了。
爷爷去世时,家里人怕影响吴茂成学习,没有告诉他。直到当年腊月,吴茂成放假时,父亲才把他领到爷爷坟前,磕了几个响头。
那个时候,青岛到苏北盐区,隔天才有一趟客货混搭的班车。
冬天,青岛那边开过来的班车一大早在四方汽车站发车时,天还很黑。站内站外,唯有进站口的早点摊上亮着几盏吱吱喷火的嘎石灯。
吴茂成每回都在进站口的灯影里,要一碗豆浆,夹起两根胖胖的油条。末了,再打包两块朝牌(类似于芝麻饼),那便是他当天的干粮了。
途中,那辆白头绿腚的班车走走停停,要折腾整整一天。
傍黑儿,吴茂成推开家门,女人顿生欢喜,连忙去园子里铲下一把翠生生的菠菜,想给丈夫煮一碗热面,再在碗底卧上两个荷包蛋。可晚间归来的吴茂成,偏说他下车后在小街上吃过东西了。
那一刻,女人握着手中的菠菜,瞬间就没了主张。她问丈夫:“你再吃一点儿呗?”
吴茂成在她背后扔下一句:“不饿了!”说完,他就奔着父母的房间去了。
女人不知道丈夫这次回来,是想与她解除婚姻呢。
那一年,是公元一九五〇年。我们国家颁布了婚姻法,推行一夫一妻制。吴茂成在青岛那边有了相好的,对方想讨一个名分,吴茂成便回老家来解除婚姻。
路上,吴茂成自拟了一纸“休妻书”,类似于现在的“离婚协议”。可吴茂成自拟的那封“休妻书”,是以女人的口吻写的。内容也很简单,大概的意思是说——我自愿与吴茂成解除婚姻关系。
吴茂成想让女人在那张纸片上签个字,或是摁个手印子,他带回青岛以后,就好与相好的商谈后面的事情了。
女人不知道那些,她忙着打理丈夫回家以后的一些事情,给他洗衣、做饭、换上干净的枕巾与被褥。
晚间,吴茂成在父母房里说话时,女人便在床前的灯影里,寻一些针线活儿等他。
女人喜欢纳鞋垫儿。
丈夫回来的那几天,她就忙着给他纳鞋垫儿。盐区这边的女人,习惯纳那种“切花鞋垫儿”,俗称“一刀两断”。乍一看,女人手中所纳的是单只鞋垫儿。殊不知,中间夹着苞谷叶,或是芦柴叶儿。等鞋垫纳好以后,沿着中间的“叶片”一刀切开,便是一双。吴茂成每次回来,女人都会给他纳几双带上。
那日晚间,女人正坐在床头的灯影里飞针走线,忽然听到公爹房里说话的声音高扬起来。
父亲问吴茂成:“你说的那纸文书,带回来了吗?”
吴茂成说:“我自己写了一张。”
父亲说:“你拿出来给我看看。”
吴茂成知道父亲识字不多,他从怀里掏出那纸“休妻书”给父亲看时,还指着上面的字,跟父亲说:“让小宝妈妈在这里画个押,或是摁个手印子就妥了。”
父亲没去听儿子跟他说什么,他接过那纸“休妻书”,看都没看,就撕了个稀巴烂。
父亲指着吴茂成的鼻尖儿,痛斥道:“你一个人在外面活得逍遥自在,我们这一大家子怎么办?”
父亲问他:“你想娶妾纳小是吧?”
吴茂成支吾了一句:“我不是那个意思。”
“那你是什么意思?”父亲问,“你难道要让小宝妈妈改嫁不成?”
吴茂成沉默了半天,说:“她也可以选择自由。”
“什么自由?”父亲怒吼道,“自由,都是你们这些喝墨水的人吃饱了没事干,瞎想出来的。小宝妈妈要是不走呢?”
吴茂成不吭声了。
父亲替儿子把谜底揭开来,说:“你家里一头子,外面还想再娶一头子,这不是娶妾纳小,这是什么?”
吴茂成不敢正视父亲,默默地把脸转向一边。
从吴茂成的内心讲,他也不愿意让小宝妈妈离开这个家,可青岛那边的女人在等他一个“了断”。吴茂成抱着试试看的想法,先来征求父亲的意见。没料想,话一出口,便被父亲顶了回去。
父亲让他死了那条心。
事已至此,吴茂成就想,没有必要再去跟小宝妈妈闲扯这个话题了。
女人好像什么都懂了,但她在丈夫面前依然装作什么都不知道的样子。
转天,吴茂成要回青岛了。女人一大早把小宝从被窝里扯起来,温温和和地跟吴茂成说:“小宝一天天长大了,你此番一走,不知何时才能回来,是不是该给孩子留个地址?”
女人话里的意思是,你吴茂成此番一去,可能没了归期,不妨给小宝留下个地址,等他长大了,想去找父亲时,她这个做娘的,也好给他指个去处。
吴茂成双目失神地看着眼前的媳妇与儿子,情不自禁地伸手抚了抚小宝的头,跟女人说:“我还会回来的。”吴茂成没好直说,爹、娘,还有东屋里的奶奶都健在,他能走到哪里去呢?
吴茂成说这话时,满脸都是惆怅!
吴茂成的惆怅,并非爹娘健在令他惆怅,而是这个家不能给他自由,让他感到无比惆怅。
女人看出吴茂成离别时的不愉快。她拉起小宝,把丈夫送出家门后,又送他到小街上。末了,望不到丈夫的背影时,她一把抱起小宝,嘤嘤地哭了。
吴茂成赶到车站,掏钱买票时,忽然发现钱夹子里夹着一张折起来的纸片,展开来一看,空白的纸上摁着一个鲜红的血手印。
吴茂成认出来,那皱巴巴的毛边纸是他在青岛打包朝牌时,不经意间带回家的。纸上的那个血手印,是他女人摁上的。
这就是说,父亲训斥吴茂成的那个夜晚,女人无意间听到了父子俩的对话。她懂得丈夫在青岛那边需要她那样一个手印,她便含着泪水,咬破食指,暗自给丈夫摁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