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铁蛋

作者: 佟掌柜

李铁蛋的生日也是他娘的忌日。他娘产后大出血,望了一眼刚生下来的婴儿便撒手人寰。两个月后,他爹对抱着他的九岁的大女儿说:“这小子命硬,就叫铁蛋吧。”

铁蛋懂事后,他姐时常跟他和村里人讲这段往事,不知道是想娘还是刻意强调他命硬。铁蛋就在他爹和他姐对他颇为复杂的情感里长到了二十岁。自打七年前,他姐嫁到外村,他爹的身子骨一天不如一天。郎中说他爹得的是痨病,治不好,只能慢慢将养。虽说他姐时不时带几只鸡回娘家,顺便给爷儿俩缝缝补补,可没完没了的药汤子钱和一咳就咳大半夜的老爹,还是让铁蛋娶不上媳妇。

东北野战军首长决心攻打锦州那晚,铁蛋在自家院子里做担架。听到从漏风的泥土房里传出带着长长尾音的咳嗽声,他回屋给爹倒水。他爹颤巍巍地坐起来喝了口水,对铁蛋说:“铁蛋,爹连累你了。俺咋不早点儿死?俺死了,你就能和耀光一起去当兵了。”

耀光比铁蛋大一岁,住在铁蛋家后面。铁蛋小的时候傻里傻气的,没少被同村的孩子欺负,只有耀光总护着他,所以他特听耀光的话。自打去年村里来了一位穿长袍的教书先生,铁蛋发现耀光总往教书先生那儿跑。有一天,耀光偷偷对铁蛋说:“铁蛋,教书先生说,等解放了,农民就能当家做主人了。”

铁蛋不明白啥叫“当家做主人”,可说这话时脸膛泛红发光的耀光让他感到血流加速。耀光接着说:“铁蛋,等咱们把李大山家的地分了,就有钱给你爹抓药了。”

铁蛋瞪圆了比绿豆大不了多少的眼睛,问:“光哥,你说的是真的?咱们能分……分李大山家的地?”

耀光用力点点头:“能!俺信先生的话。人家说得可有道道儿了,说这叫‘耕者有其田’。你想想,给自家种地是啥成色?”

铁蛋想到这儿,瓮声瓮气地对爹说:“爹,你看你,总说死死死的。俺听镇上战勤大队的人说,解放军马上要打锦州了。要是他们胜利了,咱家就能分到地,就有钱给你抓药了。”

第二天,战勤大队来了几个人到村里收担架。他们走后,老张家的大小子来找铁蛋,问铁蛋愿不愿意跟他们一起去锦州前线。铁蛋抠着朝天的鼻孔说:“俺不去,俺又不会打枪,上前线那不是找死吗?俺死倒没啥,谁管俺爹?”

“不是叫你去打仗,是去抬伤员。你想想,要是耀光在战场上受伤了,你管不管?”张家大小子说。

“噢噢,行,俺跟你们去。可俺走了,俺爹咋整?”

“你放心,俺让俺媳妇照看老爹。”

深夜,铁蛋跟着民兵们趴在锦州城外的壕沟里。他看见密密麻麻推着大炮的士兵往锦州城外的缓坡行进。铁蛋借着月光,使劲儿往这些人的脸上瞧,他想,或许耀光就在其中。瞧着瞧着,天亮了,朝霞和残月共生在天边,大地一片寂静。铁蛋的秋衣已被汗水浸湿,握着担架的手一个劲儿地颤。

忽然,铺天盖地的炮声响起来,震得他耳朵嗡嗡直响。铁蛋紧紧捂住脑袋,身子不由自主地抖。炮声响了差不多一个钟头,终于停了。他伸头往外看,见一个和耀光身材差不多的战士,忽然从前方的壕沟里跃出来,匍匐着身子往城墙附近的小土坎爬行。快爬到小土坎时,那位战士甩出两枚手榴弹,趁着爆炸的烟雾,紧跑几步将一个黑铁筒塞进土坎下的地堡。正要撤退时,塞进去的黑铁筒被推了出来,掉在地上冒着白烟。那位战士急忙拾起黑铁桶塞回地堡,刚一松手,黑铁筒又被推了出来。战士急眼了,用身体狠狠地顶住黑铁筒。只听轰的一声巨响,地堡被炸毁了,战士也被炸得粉身碎骨。

铁蛋的眼前出现了耀光的幻影,他像打了鸡血似的就要往战壕外冲,被张家大小子紧紧拽住。没过多久,担架队接到抢救伤员的命令。铁蛋和张家大小子抬着一副担架,猫着腰向战场跑去。

战场上到处是尸体和伤员,残肢断骸和汩汩流淌的鲜血将铁蛋的眼睛染得通红,时不时响起的枪炮声令奔跑的人们脖子一缩一缩的。铁蛋和张家大小子将一名断了腿的战士抬到担架上后就往回跑。跑着跑着,铁蛋忽然感到左胳膊火辣辣地疼,低头一看,鲜血顺着手臂汩汩地往下流。他顾不上止血,忍痛将担架上的绳圈挎在脖子上。

铁蛋扯着大嗓门儿喊担架前面的张家大小子:“奶奶的,俺挂彩了,你也赶紧将担架挎在脖子上,别把伤员颠下去了……”

直到整场战役打完,铁蛋和张家大小子才回到村里。乡亲们见铁蛋的脖子肿得老高,胳膊上还绑着厚厚的绷带,都夸他是好样儿的。铁蛋不知道咋形容乡亲们看他时明显和以前不一样的眼神,他觉得为了这眼神,就是死在战场上也值得。

第二年,分到田地的李铁蛋把老张家最小的丫头娶回了家。他姐在婚礼上又说起他命硬的事儿。他爹在孙子出生后不久,安详地离开了人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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