父与子

作者: 吕志军

施工开始了。

我住顶楼,有一方露台,东、北是屋墙,西、南是半截儿砖墙,砖墙上立柱,可以搭成阳光房。我把阳光房设计成两层结构,上层做花园,下层做书屋。

搭阳光房首先是钢构起架,凌空的两堵砖墙上竖起方钢柱子,屋墙起槽,上面悬工字钢横梁。因为砖墙上无倚无靠,脚下是百米深空,在上面立柱子架横梁很危险,工人腰上得拴绳。

来施工的两个工人,老王四十岁出头,小李三十岁不到。我对他们说,慢点儿不要紧,安全第一位。中午我给你们扯扯面。

小李说好。老王说,不了嫂子,我们做工的,自己在外面买饭,不能劳累主家。我说就是多双筷子的事儿。他们便施工去了。

老王在砖墙上钻眼儿,打膨胀螺丝。固定好钢板,小李扛着方钢,踩着凳子把方钢立在钢板上,四面点焊,一根柱子就立好了。

就这样,几根柱子孤零零挺立起来,似乎在风中摇摇晃晃。我不敢看,掩上门。人很奇怪,越是怕越好奇。隔了一会儿我偷偷打开门,看两人怎么把几百斤重的工字钢横梁架上柱子。

一根工字钢四五米长,一人蹬住底部,另一人手举上托,将工字钢一端架到墙上凿好的凹槽里,另一端拴上绳,拉起来,再架到立柱上。

小李说,王哥,你到楼顶拉绳子,我上墙。

老王把小李一推,拉工字钢要力气,你上楼。小李说,墙上只有三十公分宽,立柱是活动的,你能把稳?有个闪失不得了。老王说,你才吃了几斤盐,敢说这么大的话,得是晚上不想约会了?趁现在没风,动手。小李还要犟嘴,老王已经把腰绳的另一头拴死在里屋门把手上。

老王挪来凳子,爬上去,跨上墙头,腰绳绷紧了,一颤一颤的。老王扶住立柱,朝楼上喊,拉!

小李脚踩绳头,拽住搁在楼顶隔墙上的绳子,拉一尺,换一次手,很快,额头上的汗珠滚落下来。

王哥,你站稳啊!

小李,你把住哦!

两人呼应着,工字钢一寸一寸抬高,慢慢接近立柱顶端。

眼看就要搭上立柱了,一股风吹过,小李手中的绳子颤颤抖动,工字钢摆动起来。

几百斤重的钢铁悬在百米高空,些微的偏差都会带来灾祸。

王哥,你下去!小李失声低喊。

把住!老王吼道,伸手托住了工字钢。

老王悬在墙边的鞋尖一下子凹陷下去。

拉绳一紧,工字钢终于搁在了立柱上。老王双手扣住立柱,两根拇指顶紧工字钢,关节骨形成横放的V字形,吱一声锐响,工字钢挪进去一两毫米,正中立柱中心。

小李跑下楼来,爬上梯子,迅速把工字钢焊牢在凹槽内,又点焊焊住另一头的立柱。

王哥,你可以松手了。

噢!

老王跳下墙头。短短几分钟,他的头顶就冒出一缕缕热气。

过了几天,要在上下两层钢架上铺设瓦楞钢板。瓦楞钢板固定好,再浇上水泥,就是二层的地面和楼顶。这次老王带的不是小李,而是他的儿子。他儿子感冒了,请了假,没去上学。

外面很冷,风一阵一阵的,父子俩的脸都冻得红扑扑的。老王麻利地攀上钢架,把搭在墙边的瓦楞钢板一根一根提上去,并排铺在脚下,然后站在钢板上仰头刷漆。

我给老王的儿子冲了一杯热茶,腾出桌子,方便他补作业。男孩十三岁了,上初二。见孩子不太爱说话,也为了不影响他做作业,我进了里屋。

过一会儿再出来,孩子却不见了。

找了几个屋子都没看到他人影,我吓出一身冷汗。

我披衣跑上楼顶,老王已经刷完漆,正在阳光房二楼顶铺钢板。我急急地朝他喊,孩子不见了!

老王直起腰,缓缓地说,没事,他在帮我打扫卫生。

我走近一瞧,可不是吗,老王的腰绳跑到了孩子腰上。墙后面,孩子手拿笤帚,战战兢兢地站在瓦楞钢板上,脚一动,还未固定的钢板直晃荡。

站都站不稳,怎么打扫卫生?

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叫“我的爸爸”,你写的是什么?我的爸爸是百万富翁,整日开着敞篷宝马车在街上转悠,看见美女走过,他就停车,摘下墨镜……你爸爸没有墨镜,每天挂着冷淋淋的汗,脚下是一眼望不到底的深渊;你爸爸不开宝马车,只骑一辆跑了二十年的破摩托车;工程断款结不了工资,就买不起蔬菜、肉;你爸爸不盼看见美女,不盼扬名立万,只盼你不要总是考班里后几名……

老王见我已到跟前,停了嘴。他把钢板一根根送上楼顶,准确无误地插进凹槽预定位置。他在瓦楞钢板上行走如飞,脸上溅落的漆点和汗水搅和在一起,冷风把他灰白的头发吹起又吹落下,几绺儿粘在额头,像是被寒风割开的口子。

吃完晚饭,我送父子俩出门。老王给儿子戴上头盔,仔细扣好帽绳,跨上车,双腿夹住车前踏板上的工具包;后座,男孩十指相扣,紧紧搂住爸爸的腰。马达声中,一黑一白两顶头盔很快消失在都市霓虹灯的光影里。

风越加大了,飕飕的,刮得电线、树枝起了哨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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