钟敲了十三下

作者: 张冰滢

四月间,天气晴朗却寒冷,钟敲了十三下。

我怀疑我昨晚没睡好,出现了幻觉。但是另一个声音告诉我:“是真的,你没听错。”

所以我轻而易举地妥协了。那有什么办法呢?钟真的敲了十三下。所以我从床上跳起来,抄起手机,摁下那串熟悉的号码,拨出去。彩铃声响起,还是我当初设置的。我的心随音乐节拍一起跳动,说不清是否希望电话接通。

“喂——你还知道打电话啊,路菲!”电话里忽然传来了声音。那是江浙一带中年女性特有的腔调,不似北方人的直来直去,她们总要绕弯子。可是很奇怪,我在春寒料峭、离家千里的北京再次听到那听了二十四年的声音,却莫名地鼻子一酸。

“没办法啊,我这里十三点了嘛。”我揉揉鼻子,努力让声音听起来更坚硬。

“什么十三点?你还没睡醒啊?早饭吃了吗?不吃对身体不好。楼下有卖豆浆、包子的吗?快去买点儿吃……”又是熟悉的絮絮叨叨和自说自话。那是我曾经努力逃离的,此刻却让我感到安心。

“现在已经中午了,亲爱的妈妈!我早就醒了!”我躺回床上,重复了一遍,“我的钟刚刚敲了十三下。”话一说出口,我自己都感到荒谬:钟怎么可能敲十三下?但我还是硬着头皮说下去,反正另一边是妈妈。

“当时你说:‘除非是十三点,否则你别回来。’现在我这里真的十三点了,所以我打电话给你。怎么了?”

电话那头却沉默了,甚至让我怀疑她挂掉了电话。我很怕这是暴风雨前的宁静,因为我讲得蛮不讲理却又理直气壮。我们当然都知道那句“十三点”根本不是在说“钟敲了十三下”。“十三点”,在我老家是骂人的话,说人发傻、发痴。这么拙劣的借口,她一定知道是我赖皮了,是我服软了。她也一定记得,那个时候的我还没从二战考研复试的失败中走出来,一心想去北京闯。而那个时候的她只想让我留在家乡找份安稳的工作,我爸则永远无条件拥护她。所以我和她经常吵架。那次我们又发生了一次激烈的争吵,第二天,我收拾行李只身一人来到北京。离开家的那天,他们沉默地看着我收拾行李,没再阻拦,以至于我对那天的记忆只剩下我妈最后甩下的一句:“除非是十三点,否则你别回来!”以及坐上高铁之后我爸给我打来一万元。我爸还给我留言:“这是我偷偷给你的,别跟你妈赌气,我们都希望你好。”

“偷偷给”当然是不可能的。给钱这种事,我爸不可能不知会我妈,大概率是她默许了,我知道她的,嘴硬心软。但我很狡猾,我没说,而是记住了她的那句话,也收下了那一万块钱。到了北京,我用这笔钱租了房,维持着每天的开销,隔几天就要倒好几班地铁去面试。来北京之前我既没租过房也没找过工作,但我不怕,我以为一个月内我一定能安定下来,毕竟我那些工作了的同学看起来都轻轻松松的。结果并非如此。我发现我什么都不懂,租房已经让我精疲力竭,面试的公司又总是让我“等通知”。每天回到出租屋,面对潦草的布置,想到在偌大的城市里我竟没有一个亲人、朋友,我的心情就像房间里的灯光一样昏暗。爸妈总是打电话来,但我每次都不接,或是只回一条简短的信息:“在忙。”以此表明我一定要在北京站住脚,再光明正大地和他们聊天。但是,只有我自己知道,我是无颜面对他们,也无颜面对已经开始在深夜寻找回家借口的自己。

可是今天不一样,今天是个特殊的日子。四月的北京比家乡冷,但是今天的天气特别好,阳光灿烂,让人觉得冷一点儿也没关系,太阳是不会消失的。所以我的钟终于敲了十三下。电话那头,我妈仍然不说话,于是我继续说:“妈妈,祝你生日快乐。其实我有一点儿想家。对不起。”

然后我哭了。泪水涟涟中,我听见妈妈说:“好久没有听到菲菲叫妈妈了,真好。”她的声音也闷闷的,我知道她也哭了,可是我没说。就像她立刻就对我的叛逆、我的逃离、我的畏缩既往不咎,只是因为我叫了她一声妈妈。

我又说:“我会在北京再坚持一下的,但是如果我坚持不下去了,可以回家吗?

“你会嫌弃我失败吗?

“下次你们来北京,我们可以一起去天安门广场看升旗吗?小时候你们带我去看过的,来了这么久我还没去过。”

这些问题的答案,我其实都知道。但我没料到我妈会说:“我和你爸晚上可以去北京吗?其实我们早就买好车票了,只是一直没和你说,对不起。”

我当然想说“好”,但是风吹过来,窗外的树叶摇落的阳光让我眯起眼睛,一时间失了神。我问:“为什么?”

我那“狡猾”的妈妈轻笑了一下,说:“我们的钟早就敲了十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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