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声说话
作者: 李谦
·01·
小声在山坡上游荡了很久,是那条叫三宝的大黄狗把他领回姥爷家的。它小跑到小声跟前,摇摇尾巴,回身往谷底走,走几步停下来,回头看小声。小声领会了它的意思,有一股细弱的暖流钻进他结满坚冰的心里,淌到哪儿就暖化哪儿。
白雾从谷底升起来了,被晚风撕成千奇百怪的形态,随着暮色涌过来,包裹住了小声,小声打了一阵寒战。四周的群山黑黢黢的,近处的森林像被泼了墨。木刻楞小屋的窗口透出一团昏黄的光,那是小声眼前的世界里唯一的光亮。小声跟着三宝,一步挨一步地走向那团光。
小声站在屋门前。屋门关得严严实实,像一个傲慢的武士,严厉地审视着小声,不愿意把属于它的光、温暖、食物和水,交给这个九岁男孩儿。
“咳、咳、咳……”屋里传出姥爷的咳嗽声。咳嗽声不是说话,姥爷没让“武士”撤离,也没发声让小声进屋。
小声走向小屋西边的狗窝,坐下,从书包里掏出一块面包,撕下小半块给三宝,自己吃剩下的大半块。他吃了几口,感觉喉咙被堵住了,噎得他要流泪。
“咱老家的屋门前有一条青溪,溪水可好喝呢……”
妈妈温柔的声音隐约飘来,小声走出院门,蹲在青溪边,捧起溪水喝了几口。溪水冰凉冰凉的,甘甜爽口。
姥爷一会儿就能叫我进屋睡觉了。小声想。希望像天上的星星,在他心里忽闪忽闪,可是很快,屋里的灯光就熄灭了,小声心里的星星也闭上了眼睛。
小声从双肩包里找出两件毛衣,一件盖住上身,一件盖住下身,靠着三宝躺下。他尽力蜷缩身体,像水蛭一样,牢牢吸附在三宝身上,汲取热量。
“小声,小声!”有人在叫自己,小声睁开双眼,就看见了妈妈的脸。妈妈的眼睛里盛着满满的泪,嘴唇微微颤抖。
“小声,姥爷脾气不好,给你气受你就忍着,千万别跟他犟嘴,他吃软不吃硬的!”妈妈的脸渐渐模糊了,隐进夜色里,小声哭着去追,突然醒了,眼前只有无边的黑暗,原来是做了一个梦。妈妈在梦里说的话,就是她死前说过无数次的话。
“妈妈,您是怕我忘了,又赶回老家嘱咐我一遍吗?您是跟着我和崔叔一起回家了吗?千里迢迢,您是随风飘来的吗?是藏在照片里来的吗?”
妈妈病死在异国,临死前求朋友崔叔把她的骨灰和儿子小声送回长白山老家,交给妈妈的爸爸,一个独居在大山里的老头儿。
可是,这个老头儿厌恶小声,憎恨小声的妈妈——他的独生女儿。
天蒙蒙亮时,小声趴在红砖地上,给姥爷写信。
亲爱的姥爷,您好!
我叫李小声,是李纯儿的儿子。我妈妈说,她是立春那天出生的,您就给她起了这个名字。我妈妈笑起来的时候,和您一模一样。
小声叹口气,从书包里掏出一张自己和妈妈的合影。照片上,自己被妈妈抱在怀里,两个人的眼睛都笑成了月牙儿。看着看着,他的眼睛就模糊了。他抹抹眼睛,把照片小心地放回书包,继续写信。
姥爷,我妈妈说,您是个好人,连野兔、狐狸受了伤,您都会捡回家养着,您一定也会对我好的。
姥爷,虽然我不会说话,可是我能听见,我还会写字,会做算数,我能和您用笔说话。以后您老得不能动了,我能给您做饭、洗衣服,给您养老。
亲爱的姥爷,我做错事,您打我、骂我都行,就是别不要我,求您了。
您的外孙:李小声
信写完了,小声读了一遍,检查出了一个错字,两个用错的标点符号,然后他照着这篇草稿,重新誊写一遍。
东方地平线上堆满了朝霞,颜色有红的、黄的、紫的、青的……其中有一大团紫蓝色的朝霞活像一幅巨大人像。崔叔说,妈妈死了就飞到天上去了,一定是妈妈知道自己没人要,现身出来安慰自己了……
·02·
门“吱呀”一声开了,姥爷出来了,他没向狗窝这边看一眼,径直走向院外的厕所。
小声跑到厕所门口等着,姥爷一出来,他赶紧双手托着那张信纸,递到姥爷手里。姥爷似乎有点儿意外,不由自主地接过纸,只扫了一眼,立刻随手一丢,嚷着说:“不是比比划划就是写这些字!我又不识字,写啥鬼话给我看?真是造孽!”
那封信像一只最轻巧的白鸟,飘飘悠悠地飞起来,落到三宝新拉的一泡粪上。白鸟的翅膀被粘住了,忽闪了几下,不再飞走。
“三宝,进来!”姥爷厉声喊,在三宝摇着尾巴跟他进屋以后,“嘭”的一声,门关严了。
小声的泪水夺眶而出,他跪在地上,小心地捡起了信纸,跑到青溪边,一边哭,一边撩起溪水清洗信纸上的脏污。信纸总算恢复了清白,可是信上的字迹也变模糊了,只能勉强看清第一行字:亲爱的姥爷,您好!
小声对着溪水哭了很久,他感到心里舒服一点儿时,站了起来,走向出山谷的小路。
再见了,三宝,昨夜多亏有你温暖我。谢谢你,再见。
小声走得不快,却再没有一点儿迟疑。
小声的身后响起了开门声,一个苍老的声音传进他的耳朵:“回来!”
一定不是叫我。小声加快了速度。他不能让身后的人认为,自己的离去是在演戏。
“让你回来!没听见啊?还跑上了!我真是造孽!”身后的声音大了,带着控制不住的怒气。
小声惊讶地回头,看到了院门口那张线条生硬、像石头雕像一般的脸。
两个人沉默着吃完早餐,小声把碗筷拿到灶房洗干净,擦了灶台,回屋时想打手势对姥爷说“谢谢您”——噢,不可以,姥爷厌恶自己比划。那就写一句“亲爱的姥爷,谢谢您收留我”?也不行,姥爷不识字……
果然,姥爷耷拉着眼皮,冷冷地说:“我小时候,上学要爬几座山,走几十里地,我就没去上学。这个家里所有带字的书本,都是你妈当年留下的。”
小声温顺地点头。
“所以,你要留在这个家,第一不许跟我打手势,第二不要给我写字看。你能做到不?”
小声呆呆地看着姥爷,不敢摇头,也不想点头。
姥爷等了一会儿,脸一沉,说:“我一看见你比划,心就堵得慌,透不过气。我有心梗的毛病,老这么堵心,离死就不远了。”
小声赶紧点头,频率像小鸡啄米。
“你妈在信里说,你是失语症,声带没问题,只要好好训练,一定能说话……”
小声点点头,又急忙摇头,他想了想,从书包里翻出一个笔记本、一支笔,把笔塞到姥爷手里,握着他的手在纸上写了一个“大”字,然后指指自己的嘴,再指指纸上的字。
“你是说,要教我认字?”姥爷迟疑着问。
小声大喜,重重点头。
“我认识字了,就能看懂你写的纸条了?”姥爷沮丧地问。
小声胆怯地看着姥爷,微微点下头。
姥爷仰头看着棚顶,突然一拍大腿,嚷起来:“豁出去了,不就是学认字吗?还能难死人了?咱就学!”
小声大喜过望,抱住姥爷,在姥爷的脸上“吧嗒”亲了一口。
姥爷第一次笑了,脸上似乎盛开了一朵大菊花。
·03·
小声万万没想到,姥爷竟然那么笨!
小声在柜子里找出一本写着妈妈名字的一年级语文课本,翻到第一页,指着生字“上”,张大嘴巴,做出了“shàng”的读音口型,一边用手指着棚顶,重复“sh——ɑng——shàng——上”!
姥爷大声说:“ch——ɑng——chàng——唱!”手也指一下上方。
小声的嘴张得更大,重复着:“sh——ɑng——shàng——上!”
姥爷更大声地学说:“zh——ɑng——zhàng——仗!”
……
小声咬着嘴唇,眼泪在眼眶里转。姥爷的脸抽成一团,五官紧急集合在一起。
小声:“sh——ɑng——shàng——上!”
姥爷:“r——ɑng——ràng——让!”
“汪!汪!汪!”三宝急了,它焦急之下发出的叫声,怎么听都像是“shàng”!三宝都比姥爷聪明!
“认字太难了,不学了!”姥爷抹了一把额头的汗珠,抬脚就要下地。
小声一把拖住姥爷,自己先在方格本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上”字,再把笔交到姥爷手里,把着姥爷的手握住笔杆,一笔一画写了一个“上”。
谢天谢地,教姥爷写字容易多了。姥爷写满了一页方格纸的“上”,小声给他打了99分,姥爷要求小声打100分,小声摇摇手,指着格子里那些不平的横、不直的竖,使劲地摇头。
黄昏时分,姥爷在院子西南角的石头灶上做了一道“柳根鱼酱炖土豆条”,小声在灶下添柴,嗅着锅沿钻出来的酱香鱼香,咕嘟咕嘟吞咽口水。
烧开锅以后,姥爷把灶下几段燃了一小半的木柴抽出来,说留着下次用。小声盯着冒青烟的木柴,抓起没燃的一端,用冒烟的一端在红砖地上写了一个大大的“上”,热切地看着姥爷。
姥爷先是皱着眉头,张大嘴,一副不明所以的表情,随后就恍然大悟地“啊”了一声,指着那个“上”,说:“这个字我认识!念啥来的?唔,是……‘下’吧?对,就是念‘下’!”
小声惊呆了,他的嘴唇不能自控地抖起来。三宝跑过来,盯着“上”字,仰起头,冲着姥爷狠狠地“汪”了一声!
小声的脸涨红了,他猛然张大嘴,从喉咙深处迸发出一声:“盎!”吼出这一声之后,他失控地一连吼出好几声“盎!盎!盎啊”!
姥爷大笑起来,一把抓住小声的肩膀,吼着:“你会说话!你能说话!赶紧的,再说一声‘盎’!”
小声张张嘴,却再也发不出一点儿声音了,哪怕姥爷抠得他的肩膀生疼,他的嘴巴一张一合,就是发不出声音。
·04·
姥爷突然跑进屋子,出来时怀里抱着一摞书本。
“你不想说话,是指望我跟你读书是吧?没门!我全烧了它!”姥爷恶狠狠地说,拿起那些书就往灶里塞。小声慌了,使劲推他,书啪啦啪啦掉了一地。姥爷掏出打火机,按一下,火苗跳动着去舔课本了!小声啊啊叫着,俯身趴在那堆书上,大哭起来。
眼前是一本二年级数学教材,书的封面上工工整整地写着三个字:李纯儿。
小声指着那三个字,泪眼婆娑地叫:“妈……妈……”
姥爷一屁股坐在地上,捂着脸,声嘶力竭地吼起来:“李纯儿,臭丫头!我这辈子欠了你多少债啊!跟别人跑去国外打工,气死了你妈,害死了你自个儿!你死了还不让我安生,扔给我一个天大的包袱!小声明明能说话,可他就是懒,就是不说,逼着老头儿学写字,我这是造的什么孽哟!”这最后一个“哟”字的尾音拖得极长,像是一头野兽临死前的哀鸣……
突然,姥爷抱着头,大叫起来:“脑袋疼!大夫说,我着急上火血管就得堵住,我就得变成瘫子……”
小声惊恐地爬起来,一把抓住姥爷的手,张着嘴,艰难地点头。
“你、你愿意学说话了是不是?你不逼着我学写字了是不是?”姥爷放下手,惊喜得嘴巴都哆嗦起来。
小声沮丧地点头。姥爷哈哈大笑,两只手紧抓着小声的肩膀。“我们这就开始!现在,你跟我学会说‘是’!快点儿,张嘴说!就讨厌你摇头点头的!”
小声深吸一口气,张大了嘴巴,从喉咙深处用力,说“是”!可是把这个字送出唇以后,它却像是溶解在晚风里了似的,只发出“嘶”的声音。
“别急,慢慢来!你说‘是’!”
小声再次发力,可是结果跟上一次一样,那个用尽他全部力气送出口的“是”,在喉咙里的时候饱满完整,可只要冲出嘴唇,就像柳根鱼一样滑溜,随风溜走了。
“是!是!是!”小声用力吼着,耳边却只听到了“嘶!嘶!嘶”!
吃过晚饭,小声在青溪岸边一边跑一边不停地喊“是”,尽管他没能听到自己发出来“是”的音,却还是卖力地喊着。他喊得嗓子干疼,喉咙口好像吸了太多的火气、烟气,肿胀得就剩下细细的一条孔道,于是他的声音出口就更狭窄、艰涩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