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最好的朋友
作者: 贾颖
我七岁那年,妈妈出差去黄海岸边一个叫“海洋红”的半岛渔村,回来时抱了一只猫,灰色的毛发波浪似的铺满全身,灰绿色的眼睛写满探询、惊慌、疑惑,还有些神秘。
“我们叫它海洋红吧。”我说。
妈妈犹豫了一下,我以为是我记错了妈妈出差的地名,于是问道:“那个地方是叫海洋红吧?”
“是叫海洋红。”妈妈说,“你确定你要养它吗?”
我点点头。
“好。那就按你说的,叫它‘海洋红’。不过,你不能嫌麻烦,养两天就不要了。这是个承诺。”
我郑重地和妈妈勾了手指,保证说到做到。于是,小猫的出生地“海洋红”便成了它的名字。起初,我唤它“海洋红”,它只是迷惘地看着我,灰绿色的眼睛里少了惊慌,多了疑惑。我唤得次数多了,它便明白“海洋红”是它的名字,我再唤它,它就“喵”地叫一声答应我。
“海洋红”初到我家时有两个月大,模样却像是刚满月。妈妈特别叮嘱我,“海洋红”是一群小猫崽中最瘦小的。那些强壮的,总有本事自己活下去,所以,妈妈才把这只最瘦弱的抱回家,希望能在我们的精心照顾下,帮它争取一个长大的机会。妈妈这样一说,我立刻觉得自己是担负了使命的,有责任将它养得强壮。姥爷给我们讲的民间故事,还有爸爸妈妈给我和姐姐买的《格林童话》《安徒生童话》和《天方夜谭》使我相信,只要心中有爱,所有的生命彼此之间就能寻找到交流的方法。我并不知道养活一个小生命需要付出什么,我只是凭着本能喜欢一切小动物。平日里我不爱说话,实际上,别人眼里沉默的我,内心里正在演绎着我和各种小动物之间的故事。现在,我切实地拥有了一只小猫来做我的朋友,与我朝夕相处,我和它之间的故事,不需要去想象和设计,而是实实在在地发生着,这是多么了不起的事情。
“海洋红”太瘦弱了,作为它最好的朋友——我已经认定自己是它生命中最重要的那一个——我得想办法让它变得结实强壮。我把自己每天喝的牛奶分一些给它,加热,放凉,又不能太凉,要恰到好处地温热,不烫嘴,也不伤胃,然后倒进特意为猫咪准备的小瓷碗里。旅途的劳累和陌生的环境使“海洋红”有些胆怯,它将身体缩成一团,目光警惕。我对它微笑,试探着抚摸它的小脑袋和脖颈处的毛发,它的身体慢慢放松,但并没有全然把信任交付于我。我将食指伸到盛着牛奶的小碗里,来回转动,把食指蘸满温热的牛奶,伸到它嘴边。它谨慎地伸出舌头来舔一下,接着又舔一下,“喵——”一声之后便抱着我的手,把我的食指含进嘴里用力吮吸。牛奶吸光了,它就用尖锐的小牙齿啃我的食指。我轻轻拽动食指,把瘦弱的猫咪引导到装着牛奶的小瓷碗跟前,然后抽出食指,再蘸一点牛奶给它,跟它说:“你自己来喝!”它仿佛听懂了我的话,抬起头来看我一眼,便将小脑袋埋进碗里,伸出肉红色的小舌头,一下一下有节奏地舔食。
就这样,我和“海洋红”之间的默契很快建立起来,每次我将热好的牛奶倒进它专属的瓷碗,它便应声而来,规矩地蹲坐,仿如守在餐桌旁等待进食的幼儿。我说:“饭好了。吃吧。吃饱了才有力气长大。”它“喵呜——”一声,细弱娇柔,像是在对我撒娇,又像是在答应我,它会努力长大长得强壮。我伸出食指,在温热的牛奶里滚动,蘸上乳白色的营养美味递到它眼前。它捧住我的食指,专注地舔食,肉红色的小舌头上布满细嫩的倒刺,每舔食一下,都像一把温柔的小刷子在轻刷我的食指。我的食指成了它的玩具,尽管后来它有了各种各样的玩具,但它还是最喜欢我的食指,时常捧到嘴里咬来咬去。姐姐总担心它咬伤我,可是,“海洋红”却很知分寸,尖锐的牙齿恰到好处地咬一下我的食指,却并不叫我感觉到疼。
“海洋红”如我所愿一天天强壮起来,不再喝牛奶,而是代之以各种食物。凡是我们吃的,总给它单独留出一份。我不愿它吃我们剩下的饭菜,更不愿把馊了坏了的食物倒给它。“海洋红”的饭量越来越大,叫声也越来越响亮,常常跑出去玩儿,有时玩儿到很晚,我们睡下了它才回来。门关着,它进不来。我不愿它睡在外面,怕它冻着。我的家也是它的家,它理应回到家里来睡一个踏实的觉。我央求姥爷在门槛处为“海洋红”挖一个门洞,这样,无论它多晚回来,都可以进屋安睡。
来去自如的“海洋红”常带礼物回来给我,有时是一片树叶,有时是一枚我叫不上名字的小野果,有时是粘在它波浪似的灰色毛发上的种子。有一次,它带回一张彩色的塑料糖纸,我将糖纸洗净了,夹到书里,当作书签。它送给我的那些礼物,都被我当作宝贝装在一个特别的小盒子里。家人看到了,故意逗我,说这并不是它特意为我带回来的礼物,是它不经意粘在身上没抖落掉的。刚开始我会大声地辩解,后来,我就只是笑一笑,心想,这是我和我的好朋友“海洋红”之间的事情,你们怎么能懂呢?
有一次,“海洋红”因为贪吃,在外面不知捡食了什么东西,呕吐,拉肚子,虚弱得像刚来时的模样。妈妈担心它挺不过去,姐姐搂着我的肩膀安慰我,我手足无措地去问姥爷:“姥爷,您讲的故事里说,猫有九条命。是真的吗?”姥爷没说话。我把姥爷的沉默当作是一种默认。于是,我在心里想象它失去这一条命就像睡了一觉似的,醒来,继续做我的猫咪朋友。可是,只是这样想了一下,我就感觉到心痛。即使它真的有九条命,可以死去八次然后再次活过来,我却一次也不敢去尝试。四十多年前,我居住的小城还没有宠物医院,小动物病了,能不能抗得住,最主要还是看它自己的耐受力。我能做的就是尽力照顾它,让它强壮起来,鲜活起来。
每天放学回家,我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去看望虚弱的“海洋红”。
“你要坚强。”我说,“你必须坚强。”
“海洋红”伸出右前爪挠一下我的胳膊,我们的约定就算是达成了。
一周后,“海洋红”又一次为自己赢得了活命的机会,慢慢地又活蹦乱跳起来。我们又像从前一样,每天早晨“海洋红”用温柔的“喵”声唤醒我,或者用它软乎乎的小脑袋蹭我的脸,有时是用它的小爪子轻轻地挠我的手。偶尔,我病了,它就守在我身边,像我照顾它一样一刻也不离开我。我一天天地长大,而它也从一个爱玩爱闹的小猫,长成一只懒于运动只爱睡觉的老猫。直到有一天,它离开家,再也没回来。我担心它走丢了,坐在门前唤它。姥爷说,它没走丢。当它知道死亡将近时,它为自己寻找了一个不为人知的地方,悄悄地与这个世界作别。
“海洋红”离开家20年后的一个夏天,我应邀去半岛渔村“海洋红”参加一个文学笔会,那是我第一次踏上与我的小猫朋友同名的地方。我和两位同样坐错车的师友在一个不知名的村落下了车,向路人打听了大致方向后,便沿着海岸线走。下车时,司机说大概走个“两三里地”就到了我们想去的“海洋红”。可是,根据我们的经验,早过了“两三里地”,却并没见到“海洋红”,仿佛那个叫“海洋红”的地方在与我们玩捉迷藏,待我们走得近了,它又“腾”地挪了地方,藏到另一处。我们只好锲而不舍地追寻下去。这让我想起小时候和我的猫咪朋友“海洋红”玩的游戏——放学回家,远远地听见了它的叫声,推开门却并不见它。以为藏在床下,趴下身子踅摸,却又听见“喵呜——”的声音拉长了调子在头顶响起。于是又抬头寻找,书架上没有,柜子上也没有。出去到另一间屋子里的高处寻找,还是没有,再一抬头,蓦然看见,它瞪着灰绿色的眼睛,蜷在门框上俯视着我。我们四目相对,我指一指它,它雕塑一样盘踞门框,我假装生气瞪它一眼,它“嗖”地跃到我身旁,等我去抱它。
当我们于黄昏时分抵达笔会的目的地“海洋红”时,我站在临海的礁石上,面朝大海,在心中轻唤“海洋红”!那个我童年时最好的朋友,它为我上了我人生中关于生命的第一堂课,我兑现了对妈妈的承诺,也赢得了“海洋红”的信任与友谊。并不是我照料并给了它一个活命长大的机会,是它自己身体里不肯轻易放弃的意志,使它战胜了先天的病弱和后来经受的病痛,坚强地长大,并在感知到生命即将结束时,选择有尊严地死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