撞拐

作者: 王倩

撞拐0

麦娃在黑夜里辗转反侧了一宿,天快亮的时候,他终于拿定了主意——他决定开始单脚蹦着走路。

从这天早晨下床的那一刻,麦娃便蜷起了自己的左脚,只用右脚往前蹦。

嗒,嗒,嗒——他蹦跶着去洗脸,蹦哒着去灶间里帮妈妈烧火,蹦跶着去羊圈里添草料……他奓着两只手,摇摇晃晃着,努力让身体保持平衡,无论如何,他的左脚就是坚决不能落地。实在太累的时候,他就蹦到台阶或板凳旁,艰难地坐下去,把左脚搁在右膝盖上。有时候身体一歪,快要摔倒了,他就赶紧挥舞着两只手去扶住身边的墙壁或树干。运气不好没有东西可以支撑的时候,他也会“噗”地倒在地上,但那只左脚却执拗地抬着,高高地跷起来……

而且,那只左脚上并没有穿鞋子。

“傻娃子,你这是抽啥疯?”妈妈看着他滑稽的样子,又是好笑又是心疼。

“我要参加撞拐大赛,”麦娃瓮声瓮气地说,“我要锻炼自己的平衡力!”

妈妈一下子怔住了。她心疼地盯着麦娃的腿,吞吞吐吐地说:“麦娃,你这样走路……多辛苦啊,要不然……还是算了吧……”

麦娃已经扶着台阶站了起来,依旧保持着单脚蹦的姿态,他抹了一把脸上的汗水,露出坚毅的神色:“妈,我能行!”

说着,他拍了拍妈妈的肩膀。麦娃十二岁了,已然有了大人的模样呢。

妈妈看着他那只没有穿鞋袜的左脚,深深地叹了口气。

从麦娃落地的那天,那只脚便套上了枷锁。他是个跛脚,左腿比右腿短一点,左脚也比右脚小一些,走起路来一摇一摆、起起伏伏的。

但麦娃是个亮堂的孩子,他依旧像风一样到处跑着玩儿,虽然那风有些歪歪扭扭的,但麦娃一点儿也不在乎。跛脚又不影响打弹弓,不影响爬树,不影响打陀螺……有时候同学们打趣地叫他“雷公脚”,他一点儿也不生气,还亮堂地答应着。

但这次却不一样了。

最近,男孩子们玩起了一个特别有趣的游戏——撞拐。

所谓“拐”,就是将一条腿扳起来,用双手抱住脚靠在身上,这样就形成了“拐”。玩儿的时候,要单腿在地上蹦着,用“拐”去撞击对手,如果把对手的“拐”撞落地了或者把对手撞摔倒了,便赢了。这是个拼体力、拼技巧、拼勇气的游戏哩。

麦娃也为这个游戏着迷,一到课间便跟同学们冲到操场上,嘻嘻哈哈地撞击起来。麦娃长得瘦小,“拐”三下两下便被撞落在地了,而且常常连人都被撞倒,摔个屁股蹲儿。但这又有什么关系呢?麦娃爬起来,裤子上的土都顾不上拍,就又开始了混战,玩儿得不亦乐乎。

上周六下午放学后,全班的男同学集合在了一起,打算玩儿一次大型的撞拐比赛。

春耕和力强当选了“元帅”。他俩长得人高马大,比班里其他男生要高半个头,力气又大,是撞拐的高手。尤其是春耕,还从没被打败过。

两个元帅轮流选兵。春耕选一个力强选一个,同学们都被选走了,最后只剩下了麦娃。

麦娃孤零零地站在两支队伍中间,有些心慌了。他主动朝春耕的队伍走过去,按照选人顺序,他应该在这一组的。

但春耕却伸出手挡住了他:“麦娃,我们不要你,你去力强他们组吧!”

麦娃有些尴尬,只好转身朝力强走过去。没想到,力强也拼命地摆手:“春耕,你耍滑,他轮到你们组了!”

“我可不要这个雷公脚!”春耕皱起眉头。

两个元帅僵持了起来。麦娃站在两支队伍中间,恨不得有个地缝儿能钻进去。他偷偷地掐着自己的左腿,心里沮丧极了。

争论到最后,麦娃还是归了春耕的队伍。当麦娃走进队伍的时候,他看到春耕满脸嫌弃。

不知道为什么,第一局春耕便点名让麦娃上场。

麦娃对战的是二亮。二亮的个头儿跟麦娃差不多,力气也相当。平时他俩交锋的时候,总是会旗鼓相当地胶着一会儿,谁也不能轻易赢了谁。

但今天,麦娃一上场便惨败了。他刚一上阵,腿肚子便开始哆嗦,只一下,他便一个趔趄倒在了地上。

身后的队友们发出了一阵丧气的叹息声。春耕气得直跳脚,指着麦娃好一阵埋怨。麦娃愧疚地捶打着自己的左腿,他的膝盖摔破了一层皮,正汩汩地往外渗着血珠子。

许是因为得了开头彩,力强的队伍士气大增,一鼓作气赢了好几场,把春耕他们这边打得落花流水。

“不算,不算!”春耕跺着脚,生气地指着蜷缩在一边的麦娃,“都是因为你!哼!”

麦娃的眼泪一下子便冲出了眼眶,呜呜地哭着跑走了。

从此,那个爱跑爱笑的麦娃不见了。下课的时候,他总是默默地坐在自己的座位上,不再去操场上玩儿了。放了学,他总是一个人溜着墙根,慢慢地走回家去。

隔天,班主任老师突然宣布,学校的秋季运动会要在月底拉开帷幕,由于撞拐最近热度很高,学校决定增加一项趣味比赛——撞拐大赛,得了冠军还要发奖状哩!

班里的男生们兴奋极了,简直炸了锅!

“撞拐还能发奖状,嘿!”

“这也太带劲了吧!”

大家的目光纷纷投向了春耕:“春耕肯定能拿到奖状!”

春耕也洋洋得意起来,高傲地昂着头。

“老师,我要报名!”麦娃突然站了起来,高高地举起了手,大声地说。

不知怎么的,班里突然便安静了。

“就你这水平也要参加比赛?”春耕的语气十分傲慢。

“春耕,你等着,你会成为我的手下败将的!”麦娃咬着嘴唇,深深地看了春耕一眼,跛着脚走出了教室。

离月底还有半个月的时间,麦娃就开始了艰苦训练。

单脚蹦着走路一个星期后,他的平衡力强了很多,下盘稳了,已经不那么容易跌倒了,耐力也有了,单脚蹦着走好远的一段路也不觉得累。

可是,麦娃的右腿有些肿,脚脖子粗了一圈,左脚也麻木起来了。妈妈心疼麦娃,每天晚上,她都要给麦娃熬上一大锅艾叶水,让他泡脚。

“你这个倔娃子!”妈妈一边揉着麦娃肿胀的脚脖子,一边劝他,“咱还是不要参加那个运动会了吧!”

麦娃笑着摇摇头:“没事,妈妈,我不疼!”

这天,麦娃把目光投向了羊圈,落在了那只蛮横的黑山羊身上。它叫黑丑。它的角又细又长,向脑袋两侧张开。这个家伙性格很暴躁,非常善斗,动不动便低下头朝着假想敌冲过去。每当它把对手撞翻在地,还会咩咩叫着,露出得意的笑容。

麦娃的眼珠转了转,有了主意。

麦娃用一根小树枝捅黑丑的耳朵、鼻子、尾巴。黑丑果然一惹便怒,它低下头,快速地朝麦娃撞了过来。

想不到它来得这么快,麦娃还没做好准备呢,一下子被它撞了个正着,翻倒在麦秸垛上,头扎进了垛里,沾了满头的草屑和麦秸渣,被羊角撞到的大腿火辣辣地疼。黑丑笑眯眯地站在一旁,欣赏着麦娃的狼狈样儿。

“嘿,不公平!”麦娃朝黑丑喊着,“我还没准备好呢,再来一盘!”

再来还是被撞倒,这回更惨,麦娃倒在了鸡食盆里。

“不要紧张,不要紧张!”麦娃扳着左脚脖子站定了,一个劲儿地给自己鼓劲儿,这回他主动蹦跳着迎了上去,撞向黑丑。黑丑先是被麦娃蹦蹦跳跳的样子震住了,它一愣神儿的工夫,便被麦娃的“拐”撞到了额头,身子趔趄了一下,忽地向后跳开了。

黑丑显然吃了一惊,它肯定没想到自己竟然遇到了劲敌。它那好斗的性子被激起来了,瞪起眼睛撒开四蹄便朝麦娃撞了过来……

就这样,黑丑当起了麦娃的陪练。

麦娃开始慢慢摸索起撞拐中几个技术性较强的动作来。

春耕和力强都有个绝招——挑。他俩个子高、力气大,常常冲到对手跟前,把自己的“拐”落得比对手低一些,然后从对手的“拐”下面猛地向上挑起,把对手挑个跟头。

麦娃盘算着,如果对手是高个子,他就要避开对手的锋芒,当他们正面攻击的时候,自己要迅速跳开,然后用巧劲赢对手。因此,他着重练习起了“砸”和“回身一拐”这两个技术。

当黑丑再一次撞向他的时候,他将自己的“拐”低了下去,打算借助全身的力量,用“拐”砸向黑丑的脑袋。但是没有想到,黑丑冲到他跟前的时候,却猛地刹了车,脑袋偏向一边,让麦娃扑了个空,一个狗啃泥跌了出去,“拐”也落地了。

“黑丑!”麦娃不满地叫道,“你这只贼山羊,干吗要半路拐弯呢?”

黑丑幸灾乐祸地看着他,还挑衅似的“咩咩咩”地叫起来。麦娃的心中燃起了怒火,指着山羊大叫:“再来,再来!”

这回黑丑却不陪他了,它悠闲地迈开步子,踱到墙根卧下去,半眯起了眼睛,任凭麦娃怎么唤它求它踢它挑逗它,都无动于衷。

麦娃灵机一动,拿来一把剪刀在黑丑眼前晃了晃,假意要去剪它的胡子,黑丑登时跳了起来,一双瞳孔瞪得大大的。麦娃乘机端起“拐”来撞了它一下,然后又虚晃一“拐”,横着蹦开了。

黑丑果然被激怒了,一人一羊又交战了起来……

就这样,黑娃的撞拐技巧日渐成熟。他知道,自己不但要练习技巧、锻炼平衡力、增强力量,更重要的还是要有沉着应对的心理素质。

这些天,麦娃身上到处青一块紫一块的,他不知道被黑丑撞倒了多少回,但心里却十分快活。

这天傍晚,麦娃背着菜筐走在田野的小路上,脑袋里演练着那几个撞拐动作,一会儿往高处蹦一蹦,一会儿又扳起“拐”来冲一冲。

这时候,天色突然阴沉,黑沉沉的乌云一层层地涌了上来。“轰隆——轰隆——”雷声驾着战车滚动而来,风里已经带着湿润的雨水味道了。

麦娃连忙加紧了步伐。

前面的小路上突然传来了急促的喊叫声:“别跑!嘿,嘿——”

冷不防地,一个影子快速冲了过来,“唰”地擦过麦娃身旁,嗷嗷叫着跑了过去,扑了麦娃一脸尘土。

麦娃还没回过神儿来,远处又传来了气喘吁吁的喊叫声:“嘿,嘿——别跑,死猪娃子,快回来!”

原来是春耕在追他家的猪娃子。

春耕有个活计,每天傍晚都要赶着他家这头猪娃子到河汊子里啃鲜草。这会儿猪娃子一定是被轰响的雷声惊吓着了,正拼命地乱跑。要是掉进河里,或者跑远了,钻进深深的庄稼地里,可就不好找了哟!

要是猪娃子丢了,春耕肯定要被他爸爸一顿嚷嚷。

春耕显然已经追了它很久了,累得呼哧呼哧地直喘气,叉着腰踉踉跄跄地朝这边跑过来。

轰隆,轰隆!

雷声愈加紧密起来,夹杂着银鞭一样的闪电。

麦娃来不及多想,他把肩上的柳条筐一丢,便朝猪娃子追了过去。前面是个陡峭的土坡,猪娃子不得不折了回来,横冲直撞地朝回跑,麦娃和春耕伸开双手,拦住它的去路。

猪娃子呼扇着大耳朵,有些慌不择路,一头朝东南角冲过来。那里有个废弃的红薯窖,不知道深浅。麦娃怕猪娃子失足掉下去,一个箭步跨到了红薯窖前面,张开双臂准备拦住它。这个时候,麦娃突然想起了黑丑冲过来的模样。来吧,疯狂的猪娃子!麦娃心里想。

猪娃子像个粉白的炮弹一般射了过来。麦娃稳稳地站住,一下子便抱住了猪娃子的脖子。猪娃子那软软的大鼻子撞在了他的脸上,热烘烘湿漉漉的气息喷了他一脸。

“麦娃,好、好样的……”春耕气喘吁吁地朝这边跑了过来。

这时候,猪娃子嘶叫挣扎着,用力一拱。糟糕,麦娃还没反应过来,便抱着猪娃子一起掉进了红薯窖里。

幸亏这窖里满是干燥的红薯蔓子,摔下去软绵绵的,只是扑起了一层茫茫的灰尘,但猪娃子肥嘟嘟的屁股却沉重地压在了麦娃的胸口,让他感到一阵窒息。

窖里面黑洞洞的,麦娃使劲揉了揉眼睛,朝窖口的光亮处望了望,嘿,这窖还挺深的。

“麦娃,麦娃!”春耕扒着窖口焦急地叫。

麦娃一时间只顾着赶开压在身上的猪娃子,没顾上答应。春耕没听到麦娃的声音,心里一阵惊慌,竟然哇哇地哭了起来:“麦娃……麦娃……你怎么样啊……对不起啊麦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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