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下第七
作者: 九月华裳
燕小七打心里讨厌“七”这个数字。
因为他在自家兄弟姐妹中排行第七,所以爹娘给他取名“小七”。等他长到十二岁那年,爹娘送他去崇吾山的逍遥门拜师学艺。他拜入师门后的辈分也是第七,师哥师姐都叫他“七师弟”。
常言道“第七第七,永远成不了第一”。燕小七觉得,无论在家里还是在师门,他成为最不起眼的那一个已经够惨了,更让他无语的是,逍遥门在江湖英雄榜上的排名也是第七,远不能和名声显赫的其他门派,诸如昆仑派、极乐宗,还有长胜帮和修罗门相提并论。
因此,燕小七时常懊恼,爹娘当初为什么要把自己送来逍遥门呢?如果让他拜师在昆仑派或者极乐宗,哪怕是长胜帮,那他的身份定然要比如今威风很多。每当脑子里涌出这个念头,燕小七心里都挺内疚的,毕竟师父还有师哥、师姐都对自己很好。
可他每次对师父抱怨自家门派不如其他门派名声显赫时,师父丹丘生总是会漫不经心地笑着摇头,还说什么“万物皆有定法,凡事皆要顺其自然”。看到师父这副模样,燕小七就觉得自己的抱怨像发泄在了一团棉花上,心里堵得难受。
要知道,逍遥门的师祖庄梦羽是战国时庄子的后人,门中一向奉行清静无为的宗旨。燕小七的师父丹丘生会说那番话,当然是因为他老人家早已看透世事,超然物外。
问题是,燕小七可没有师父那么高的境界。就连睡觉时,他的心里都时刻想着,如何才能摆脱“第七”的命运,在江湖中出人头地,不,最好是一鸣惊人!
俗话说得好,出名要趁早。
在江湖中,一个籍籍无名的少年想要出人头地,最简单直接的方法,就是挑战那些大名鼎鼎的武林高手。
说干就干!在一个夜黑风高的晚上,燕小七提着自己的青铜棍,一个人偷偷溜出了逍遥门。
那么,他要先向谁挑战呢?下山后的燕小七仔细思量了一番:昆仑派是江湖中声名最为显赫的门派,掌门方远成更是一等一的高手,以“凤唳九霄”的精妙剑法名震江湖,被称为“天下第一剑客”,燕小七自然不会傻到向他挑战。
而修罗门远在千里之外的苗疆。苗疆遍布瘴气毒虫,位置很是凶险。修罗门中人惯使毒物和蛊虫,即使真的侥幸打赢修罗门的高手,只怕江湖中也没人会高看自己一眼。
那剩下的就只有长胜帮和极乐宗了。
经过一番考量,燕小七退而求其次,把目光瞄准了这两个名声略逊一筹的门派。
燕小七在崇吾山山脚下买来一匹快马,骑着马一路驰骋,五天后终于到达了浙江嘉兴长胜帮的领地。
当燕小七在繁华的街市中心望见长胜帮富丽雄伟的屋宇时,忍不住倒吸了一口凉气。唉,看看人家这高楼大院,多么壮美,连门前的守卫都是锦衣华服、一脸的趾高气扬。再想想自家逍遥门宛如深山古寺一般幽深僻静的环境,还有总是一身粗布素衣的师父和师兄、师姐,燕小七心里着实觉得有些落差。
他走到长胜帮门口,深呼吸几次,才掏出提前准备好的拜帖。
不想,门口的两个守卫弄明白他的来意之后,并没有把他当回事。
“小兄弟,我劝你还是别进去了,帮里这段时间有些不方便。”沉默片刻之后,年龄略轻的守卫开口说。
“不方便?为什么不方便?”燕小七瞪着眼睛,不解地问。
“你这小子!都说了不方便,哪来这么多废话?”长着几粒浅麻子的中年守卫,神情明显透出了不耐烦。
燕小七一听这话可急眼了!他快马加鞭、千里迢迢地从崇吾山赶来,就是为了向长胜帮挑战,总不可能听了守卫几句语焉不详的回复,就这么轻易回去吧?
他好声好气地向两位守卫行礼:“两位大哥,我是晓行夜宿、不远千里从崇吾山赶来,真的很不容易,烦请你们好歹让我去帮里拜见一下帮主!”
听燕小七说完,中年守卫脸色一缓,似乎心里也有些犹豫。迟疑片刻,他才说:“罢了,既然这样,我就领你进去。”
燕小七闻言,顿时喜出望外,大声感谢道:“多谢大哥,你可真是个好人。”
他却没听到,在踏进门槛的时候,中年守卫低声嘀咕了一句:“反正你很快就得出来。”
燕小七跟在中年守卫身后,心神忐忑地穿过重重回廊,心里怦怦乱跳。他在脑海中不断演练着接下来拜见帮主的场面,以及自己如何坚决又不失礼数地向对方挑战。
紧张之下,他还险些被石板路上的碎石绊了一跤。
但是,当他跟着守卫来到大堂,看着面前的场景,却惊得顿时张大了嘴巴。
这是什么情况?!
长胜帮的大堂空空荡荡,连一个人影儿都没有。
燕小七满腹狐疑,怕不是守卫把他领错了地方吧?
“没错,这就是我们长胜帮的大堂。”中年守卫好似看出燕小七心中所想。
燕小七无语地搔搔头:“那……帮里的人都去哪里了?”
“都到神农谷去了。”中年守卫没好气儿地说。
“神农谷?”
原来在一个月前,包括长胜帮帮主在内的所有人,不知道怎么,忽然就染上了一种剧毒——浑身起了一种豆粒大的红斑。白天还好,一到傍晚就奇痒难耐,连正常的睡眠都不能保证。
“你们长胜帮难道找不出下毒的仇家?”
中年守卫无奈地摇摇头:“长胜帮的仇家海了去了,哪里能找到啊!”
他朝面前的燕小七计算着日子:“六月二十日,洛阳的四海帮来找我们长胜帮下战书。七月六日,天山的雪山派来找我们寻仇。帮主虽然打赢了对方高手,可是也受了轻伤。七月二十五日,岐山派上门找帮主切磋刀法……八月十五中秋那一天……”
燕小七惊讶得瞪大了眼睛:“你是说中秋那一日也有人上门来下战书?”
中年守卫点点头:“我们长胜帮在江湖上赫赫有名,每天怀揣名帖来下战书的帮派和江湖人士,就算没有一百也有八十。要不是帮内最近无人,你以为自己真这么容易就能进来?”
燕小七被他说得哑口无言,想不到在江湖英雄榜上威风八面的长胜帮,居然过得是这么不得安生的日子,就连一年一度的中秋佳节,都要和其他门派拔剑对决。
一个月前的中秋佳节,逍遥门又在干什么呢?那晚,自己和师兄、师姐们在一起做月饼……师姐知道他喜吃甜食,特意在月饼馅儿里多添了蜂蜜和枣泥。师兄恶作剧,在他的月饼里加了师父晾晒的黄连,苦得他舌头发麻、眼泪汪汪的,最后还被师父他老人家笑话……
“我看你今天也是来找帮主挑战的吧?”中年守卫打量着燕小七,带着肯定的语气问道。
“啊,是……”燕小七回过神儿来。
中年守卫不悦地哼了一声,随即说道:“那我劝你还是先回去吧。这一个月来,为了找到解药,帮主和帮内弟子已经寻遍了江湖中的大小门派和名医方士。神农谷的神医能不能治好这剧毒,谁都说不准。”
既然中年守卫都下了逐客令,燕小七只得讷讷地应了一声,转身往门外走。
离开长胜帮的时候,他的心情陡然变得有些沉重——神医谷的神医长孙仲景,是独步江湖的医中圣手,如果连他也医治不了方才守卫所说的剧毒,只怕长胜帮众人的情况当真凶险了。
人人都说江湖中人命如蜉蝣,朝生暮死。经过长胜帮这一行,燕小七一心争强好胜的热情,不知不觉就消失了一大半。
接着,他又一路骑马,慢悠悠地前往巴蜀一带的极乐宗。
不过,到达极乐宗之后,很快就发现,他来得好像也不是时候。
极乐宗的宗主秦万安这几日病入膏肓。燕小七才在极乐宗待了短短两日,就察觉到这里表面上风平浪静,实则暗流汹涌、剑拔弩张。
秦万安的三个入室弟子,明面上一团和气,实则都在为宗主之位明争暗斗。
燕小七入住极乐宗后,秦万安的大弟子周桁、二弟子肖寒水、三弟子段文则各自派人前来问候。最耐人寻味的是,秦万安的师弟,居然在这个夺位的关键时刻“旧疾复发”了。
燕小七虽然江湖经验尚浅,却也知晓“君子不立于危墙之下”的至理名言。他可不想在这个山雨欲来风满楼的时刻,成为争夺宗主之位的垫脚石。
自己还是早点回崇吾山为妙。
让燕小七没想到的是,他从极乐宗离开后没走多远,就被人拦住了。
巴蜀官道上,一间偏僻的茶馆里,秦万安的三弟子段文则正满脸堆笑地给对面的燕小七倒茶。
“你是说,先让我向你的师父秦宗主挑战,然后再用计挨个打败你的两个师兄?”燕小七一言不发地听完段文则的计划,抚着手中白瓷茶杯上的赤色锦鲤图案,饶有兴趣地反问道。
段文则面上一喜,忙不迭地点头:“正是!”
他来找燕小七之前,就已经制定好了计划:师父如今已是弥留,自然是没有办法接受燕小七的挑战。那么按长幼排序,也该是两个师兄冲在前面。只要他能利用燕小七顺利打败两位师兄,等到他们在极乐宗人心尽失,自己就趁那个时候出来“力挽狂澜”,再加上有师叔扶持,宗主之位还不是手到擒来?
“就算我打败了你的两位师兄,你就保证自己一定能顺利继任宗主之位吗?”
燕小七打量着眼前和自己年纪相仿的少年:他看着不过十七八岁,未脱稚气的俊秀脸庞上,却早已笼罩着一种谋算人心的深沉。眼眶下还隐约透着一抹青灰色的阴翳,想来一定是终夜难眠所致。
“这个你大可放心。”段文则显得颇为自信。他手中可是有师叔贪污极乐宗田租的把柄,不怕他不听自己的摆布。
“抱歉,我想我可能帮不了你。”燕小七抿下一口大叶茶,慢悠悠地答道。
段文则脸上现出愕然之色:“你如果是不满意我刚才给出的条件,我还可以……”
“这和条件没有关系,”燕小七不屑地一笑,笑容中还带着几分促狭,“不过是我这个人有个怪脾气,天生就不喜欢和算计自己师父和同门的人合作。”
“你!”段文则眼中冒火,看着很是愤怒。合着他刚才说了那么多,燕小七一直一声不吭地听着,只是在把他当猴儿耍,存心看自己笑话呢!
燕小七看着他恼羞成怒的样子,毫不客气地补上一句:“还有,我奉劝你一句,这世上聪明的人多了,不要觉得只有自己最聪明,别人都是大傻瓜。”
临走之际,燕小七朝着正恼羞成怒的段文则轻飘飘地丢下一句话:“你真的以为你的两位好师兄,在你之前就没有和我说过同样的话吗?”
段文则闻言,瞬时呆住:两个师兄居然早就猜出了自己的意图?那师父呢,他老人家也知道他的算计吗?他只觉得后背一凉,不敢再继续想下去……
快步走出茶馆的燕小七,在门外深吸了一口气,顿时感觉身心舒爽,就好像摆脱了什么污浊的东西一样。
外面的太阳明晃晃的,像一面燃烧的大铜镜,照得他眼睛一眯。出门在外多日的燕小七,莫名地有些想念远在崇吾山的师门,想念师父、师兄和师姐们。他记得他们逍遥门的太阳也是这么耀眼,抬首之际,总是会照得自己睁不开眼。
就在这一瞬间,他清楚地看到酒馆外的树阴深处,有一个玄色人影一闪而过。燕小七后知后觉地醒悟过来,一定是段文则的两个师兄,或是他师叔派来的人。想必,他方才一定在酒馆外监视着段文则和自己。
想通这一层,燕小七暗自摇头,心里觉得有些可笑:都是同门师兄弟,居然能互相防备到这个程度,也怪不得段文则会通宵不眠了。看来极乐宗这个名字,真应该改成“愁苦宗”才恰当,因为他们宗里的每个人,都整日在为了利益处心积虑地算计别人,每个人内心都充斥着恐惧和不安,根本就没有一分一毫的快乐。
他一边这么低头想着,一边解下拴在柳树上的缰绳,飞身上马。随着马蹄声响,燕小七扬鞭朝远在崇吾山的逍遥门飞驰而去,只在路上洒下一串串“嘚嘚”的马蹄声。
很多年过去了。如今的燕小七,已经成为在江湖英雄榜上排名第七的“流光剑客”。每当遇到那些新入门的师弟师妹们,朝他抱怨自家门派籍籍无名时,他总会把一句话挂在嘴边:“这世上想当天下第一的人太多,知足常乐,当一个天下第七的剑客,不也挺好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