苦中作乐

我们沦陷上海,最艰苦的日子在珍珠港事变之后,抗日胜利之前。锺书除了在教会大学教课,又增添了两名拜门学生,但我们的生活还是愈来愈艰苦。只说柴和米,就大非易事。

日本人分配给市民吃的面粉是黑的,筛去杂质,还是麸皮居半;分配的米,只是粞,中间还杂有白的、黄的、黑的沙子。黑沙子还容易挑出来,黄白沙子,杂在粞里,只能用镊子挑拣。听到沿街有卖米的,不论多贵,也得赶紧买。当时上海流行的歌:

粪车是我们的报晓鸡,

多少的声音都从它起,

前门叫卖菜,

后门叫卖米。

随就接上一句叫卖声:“大米要吗?”大米不嫌多。因为吃粞不能过活。

但大米不能生吃,而煤厂总推没货。好不容易有煤球了,要求送三百斤,却只肯送二百斤。我们的竹篾子煤筐里也只能盛二百斤。有时煤球里掺和的泥太多,烧不着;有时煤球里掺和的煤灰多,太松,一着就过。如有卖木柴的,卖钢炭的,都不能错过。有一次煤厂送了三百斤煤末子,我视为至宝。煤末子是纯煤,比煤球占地少,掺上煤灰,可以自制相当四五百斤煤球的煤饼子。煤炉得搪得腰身细细的,省煤。烧木柴得自制“行灶”,还得把粗大的木柴劈细,敲断。烧炭另有炭炉。煤油和煤油炉也是必备的东西。各种燃料对付着用。我在小学代课,我写剧本,都是为了柴和米。

有一个夏天,有人送来一担西瓜。我们认为决不是送我们的,让堂弟们都搬上三楼。一会儿锺书的学生打来电话,问西瓜送到没有。堂弟们忙又把西瓜搬下来。圆圆大为惊奇。这么大的瓜!又这么多!从前家里买西瓜,每买必两担三担。这种日子,圆圆没有见过。她看爸爸把西瓜分送了楼上,自己还留下许多,佩服得不得了。晚上她一本正经地对爸爸说:“爸爸,这许多西瓜,都是你的!——我呢,是你的女儿。”显然她是觉得“与有荣焉”!她的自豪逗得我们大笑。可怜的锺书,居然还有女儿为他自豪。

圆圆的肠胃可以吃西瓜,还有许多别的东西我也让她吃了。锺书爱逗她,惹她,欺她,每次有吃的东西,总说:“Baby no eat。”她渐渐听懂了,总留心看妈妈的脸色。一次爸爸说了“Baby no eat”,她看着妈妈的脸,迸出了她自造的第一句英语:“Baby yes eat!”她那时约六岁。

(节选自《我们仨》,题目为编者加,有删改)

赏读

选文用朴素的语言描述了沦陷上海时一家人苦中作乐的情形。首先交代了时局艰难和家庭生活的困苦,然后详述了米柴的不易。看似不经意的交代,却和前后文相呼应。前文写钱锺书在教会大学上课还带了两名学生,后文写“我”在小学代课兼写剧本,纵然如此,家中生活还是拮据,以至于女儿见到整担西瓜后大为惊奇。平实的叙述中,生活的艰难如在眼前。

这里,杨绛先生主要叙述了两件事。第一件事是女儿为爸爸的学生送许多西瓜给爸爸而感到自豪。这件事写得抑扬有致,先写钱锺书和两个弟弟相比来看“没出息”,这是抑。接着写有人送一担西瓜来,却以为是送给楼上的堂弟们的,然后转写钱锺书的学生打电话来问西瓜送到没。最后写女儿圆圆对这些大西瓜大为惊奇,并为爸爸感到自豪。这是扬。第二件事是圆圆自造英语来对付爸爸。爸爸童心未泯,爱逗弄女儿;女儿善于察言观色,急中生智,一家人其乐融融。

杨绛先生生活在动荡的时代,不管旧时期的风雨飘摇,还是新时期的起起伏伏,她都写得很节制,不怨不懑,沉静自持。

【郑丹/供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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