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咪有我们啊
作者: 黎戈阿咪认得我们家,到了饭点,它就跳上楼,有时会用头和爪子轻轻地触门。我们就赶紧开门,给它端上猫粮、猫冻干,挤好猫条,拌上猫罐头,再备好一碗干净的水。对流浪猫来说,干净的水是生命的源泉。
阿咪吃饱喝足,就会找个能看到我们家的门的角落歇一会儿,位置不固定。如果歇在了转角,它就把头扭过来看着我们。五分钟,十分钟,我们开门,见它那端丽的坐姿变成慵懒的横卧。它那仍是玉一般温润的眼神,无声胜有声地投向我们,简直蕴含着千言万语。
邻居也喂它。阿咪在我们家已经吃得很饱,但是见到邻居,阿咪还是会上前打招呼,就是“喵”一声,并不多言。它记得对方是喂过它的好人,它是一只懂得感恩的猫。
皮皮说阿咪一定是一只曾被人类温柔对待的猫,它对人类没有惧意,总是落落大方地行走在人类的地盘上,不似大多数流浪猫那样惊惶胆怯。它最喜欢趴在一辆旧电动车上,一边用电动车破旧的脚垫磨爪子,一边饶有兴趣地关注着人类世界的动静;要么就是跃上高墙,俯瞰人间百态。我们这个破败的老小区里,来去的多是挎着菜篮子的留守老人,日复一日的柴米家常,在阿咪碧玉般的眼睛里也被转译成了万般兴味。阿咪既有电动车接地气,又有墙头望远,真是一只既有“昼夜与厨房”,又有“诗和远方”的流浪猫啊!
之前皮皮去上暑期课,阿咪会在楼下等她。看见皮皮回家,阿咪就雀跃地跳上前,前前后后地围着满面疲色的皮皮,嗅她的书包。阿咪仔细地闻着皮皮的书包,很快就失去了兴趣。它跳上窗台,歪着小脑袋,目送她回家。皮皮开学后,阿咪几次扑了空。后来,它慢慢摸清了皮皮上学和放学的规律,就等着接送皮皮。皮皮每天早晨都会看见一个毛茸茸的脑袋从楼梯栏杆里伸出来,浅绿色的眼睛目不转睛地看着她,充满了信任和依恋。皮皮说阿咪的眼神是有灵魂的。有时夕阳西下,阿咪立在墙头目送我去取快递,披挂着一身七彩霞光。
阿咪生于天地间,在人类生存空间的边角游走,搜寻人类的剩余物资为生,获取小小的“猫生”快乐。人类的残羹,是它的美食;人类所用的空调滴出的水,是它的一部分维生水源;人类扔掉的废纸盒,是它临时的家;一棵长歪的老树,就是它的猫爬架,树皮还兼做磨爪器;哪棵树上掉下来一个野果子,它能抱着玩半天。白天,在人群喧嚷之处,很少见到流浪猫的踪影;入夜,我回家,却能看见它们自在地漫步。人类撤出以后的夜的世界,是它们的游乐场。
随着天气变冷,阿咪在我们家逗留的时间越来越长。吃饱了,喝完水,它会找个离我最近的角落,蜷起来打盹儿。但是,如果我们长时间地关住它,它就会不停地向着门的方向张望,我能看懂它眼神中的焦灼不安。它是流浪猫,惯于到处走动。
阿咪与我们的关系像朋友,平等而松弛。外婆买菜回家的路上,偶遇正在树篱边玩耍的阿咪,于是招呼它:“阿咪,回家吃饭吧。”阿咪玩得正高兴,不理睬外婆。外婆就径直回去了,知道它饿了自然就来了。
又有一次,我和皮皮出门,突然,皮皮指着屋顶说:“阿咪!”我是近视眼,只模糊看见有一把拂尘的白鸡毛掸落在小车棚顶上,靠近一瞅,还真是阿咪在酣睡。和平时的睡姿不同,因为无人类打扰,也无其他猫骚扰,在这个狭小的独家屋顶,阿咪把自己摊得平展展的,手脚全撑开了。它很放松,脚爪都伸到棚子外面去了。
我走近车棚,在贴近它下方的树荫中,碧绿的枝叶间,赫然发现两个毛茸茸的小爪子。我看得直发笑,悄悄踩着石块,想去挠它的脚心。它一下子惊醒了,立刻顺着树跳下来和我们嬉闹。
无论我多晚出门,阿咪都会从它藏身的屋檐下、墙角里跑出来送我。我下楼,四处张望,当然什么也看不见。但是,等我一回头,一个白色的小身影,就悄无声息地浮现在大块的夜色中,默默地跟着我走到小区门口。不管刮风还是下雨,它都会出现。隔壁单元下楼倒垃圾的小姐姐用诧异的眼神看着我,她不明白为什么我老和黑洞洞的空气挥手告别:“回去吧,天冷,快回去,别送了!”
朋友之间当然也有误会。为了给阿咪驱耳螨,我买了进口的滴耳剂。滴耳剂是植物成分的,没有耐药性,也不怕被小猫误舔。滴耳剂广告视频里的模特猫配合度非常高,使我低估了上药的实操难度。我打开滴耳剂,那个药水气味一散出来,阿咪就开始警觉。我想把药水滴进阿咪耳中,它立刻把耳朵关紧——猫耳朵上有肌肉,开合自如。然后,屋子里开始上演人猫追逃大战。阿咪逃到门口,我把它放走了。
后来,它也来吃东西,但总是保持警戒距离,不像之前会主动碰我的手,或者翻出肚皮让我“撸”。我和阿咪语言不通,无法向它解释。失去阿咪的信任,我有点低落。但随着时间一天天过去,阿咪重新开始接近我了,它对我伸出小爪爪。我的裤子上重现的灰黑色小爪印和白色猫毛,是人猫之间重修的友好协议。作为猫,它不理解我的行为,但它相信我不是想伤害它——这让我简直心怀感激。
天冷了,我们为阿咪准备了厚棉垫子。冷空气过境、大降温的日子里,阿咪跑来顶我家的门,“喵喵”叫,我们赶紧把它迎进来。阿咪在垫子上躺下,睁着圆眼睛,竖起耳朵听着外面的动静。被风吹起的广告牌呼呼作响,和往年凛冬时节的动静一样吓人。可是,阿咪今年有家可归了。它有门可以挡住风的扑杀,身边还有猫粮堆得满满的碗,有关爱它的人。阿咪把自己蜷成一团,睡着了,还打起了呼噜。我在它旁边看书、喝咖啡,彼此安静地陪伴着对方。我第一次体会到这种风雨来袭、垫软屋暖、“我与狸奴不出门”的幸福感。
自此,阿咪常在晚间来访。它“嘎嘣嘎嘣”地咬着冻干,或是“呼噜呼噜”地吃着香喷喷的鱼罐头。有时它紧紧地闭着眼睛,把爪子收起来,抱着自己的腿,用尾巴垫了,香香地睡着。有时它醒过来,看看我,换个姿势又睡了。
我久久地看着它——阿咪没有房子、存款、月薪,没有衣物、家具,它所有的财产,只有它自己,一身皮毛、四肢、一条尾巴和一条命。它抱着它所有的财产,进入梦乡。在梦里,它看见了什么呢?是早已不见的妈妈,还是欺凌它的坏猫?我想得一阵心酸,再一想,不对,阿咪有我们啊。
(晨烟摘自江苏凤凰文艺出版社《心的事情》一书,橙子酱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