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也是我们爱父母的一种方式

作者: 闫红

这也是我们爱父母的一种方式0

作为一名副刊编辑,我的邮箱里经常收到写父母的文章。有不少文章中的父母像一个模子里刻出来的,母亲温柔善良、勤劳节俭,父亲沉默寡言、坚韧如山,说是张三李四的父母都可以。

我理解写作者的苦衷,多数人所受到的写作训练大多还是中小学时的那些。已经有个模板在心里,提笔踌躇时,那个模板就会自动跳出来。于是你弱弱地想,那个,应该就是对的吧。

最典型的模板就是朱自清的《背影》。父亲叫作者“就在此地,不要走动”,他要去给作者买几个橘子,作者看着他的背影,眼泪流了下来。后来父子告别时,作者看着父亲的背影,又掉了一次泪。

背影往往比正面更能打动人,背影是被凝视的,正面是与你对望的;背影是静默的,正面是喧哗的;背影是弱的,正面是强的。所以很多人会百感交集地写父母的背影,反正自己的父母没去买橘子,就不算抄袭。

也有人会写父母的衰老,写他们“弯了腰,驼了背,白了发”。这些看上去很具体的词早已被符号化了,作者又用这些词把父母符号化了。也许他们只对父母作为父母的那一面感兴趣,就像《安娜·卡列尼娜》里安娜只对渥伦斯基爱她的那一面感兴趣,认为其他方面都是不该存在的。

父母也是独立个体,是鲜活立体的人,这是写作者最该铭记的一条。我写过一篇关于我妈妈的文章,写我妈60多岁时拿到驾照。这件事给我带来很大的震动,让我认识到我妈所拥有的诸多美好品质中,爱学习是特别闪亮的那一种:“她到亲戚家,会注意人家怎么收拾房间;跟人谈话,会想到吸收有效信息。我将自己与她做个对比,发现她比我勤奋。这种勤奋不是‘头悬梁锥刺股’‘三更灯火五更鸡’的不眠不休,而是勇于拥抱人生的热情。”

我妈是一个与命运劈面相逢的人,却不曾被命运击倒。虽然她也常常感慨自己这一生无所作为,但是,在我看来,她这种活到老学到老、不惧任何困苦处境的精神,就是她的了不起之处——首先能救赎自己的人生。

我不想写我妈那些牺牲奉献,有多少牺牲奉献源于无奈。我想写她作为独立个体的有建设性的那部分——于艰难困苦里勤于构建有价值的人生,这对孩子而言就是最正的正能量。

这篇文章后来被多家报刊转载,还被选为某地中考阅读理解篇目。我自以为把这件事写透彻了、写明白了。有一次和一个编辑谈起我妈学车这件事,他建议我写一下。我把这篇文章转给他,说我已经写过了。他说,这不算。

他说:“你把你妈妈学车这件事写得太平面了。早在你下笔之前,你就想好了要写一篇鼓舞人心的文章,你很容易找到支撑你论点的材料,有些细节看上去逼真生动,但是,你有没有认真思考过你妈妈学车这件事的全部呢?”

我想了5分钟,觉得可以重新写。之前的文章里我提到了“救赎”,但学习真的能让我妈获得救赎吗?并不能。就拿学车这件事来说,学车的确能让她获得某种掌控感,但她并不能掌控自己的生活,这项技能在扩大她生活半径的同时,也让她更多地失去了自己的时间:她要接送小孙子上学放学,带行动不便的我爸去看病,到很远的地方去买菜。

在后来的这篇文章里,我写到一个细节:“有天傍晚,我妈把买回来的菜忘在车上了,我帮她去取。拿着钥匙,打开车门,后座上很凌乱,除了那包菜,还有小侄子的玩具,餐巾纸,装着X光片的塑料袋,轮椅的把手从后备厢里露出一角……我看了一会儿,觉得若是有画家,能把这些和前面的方向盘、仪表盘一起画下来,一定是挺有意思的一幅画。”

一个女人学会开车,就可能会成为家里的专职司机,每个人都有事,就她自己的事不算事。在这个细节里,我看到我妈的大半生。

写父母,不是“为父母写篇文章”,而是一个梳理和懂得父母的过程,在这个过程中最重要的就是丢弃模板,放下自说自话,去感受自己的父母,感受他们如何过他们的人生。感情到了,技巧也就到了,勇敢地选那些微妙而又具有表现力的细节吧,这也是我们爱父母的一种方式。

(晨烟摘自微信公众号“朝花时文”,本刊节选,勾犇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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