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大学的诗词课
作者: 程羽黑
古典诗词在现代有没有生命力?一个偶然的机会,我有了答案。
我在西湖大学开设了一门诗词写作课,学生来自数学、物理、化学、生物等专业(其中大一的同学还没有分科),都是年方弱冠的本科新生。诗词是文科的、古老的,他们是理科的、年轻的,按常理看,再也没有比他们距离诗词更遥远的人了。他们和诗词间唯一可能存在的纽带是兴趣。
不出所料,第一节课的大部分时间,整个课堂死气沉沉。我讲了讲诗词对生活的意义,大家显得毫无兴趣。转折点发生在下课前二十分钟。我在PPT课件上放了五首五律,每一首的起句都是同样的句子。我告诉他们,这些诗中有一些是AI写的,让他们找出人写的诗。
瞬间,整个教室像一壶从零摄氏度直达沸点的水,大家七嘴八舌,各陈己见。他们的发言条理清晰,持之有故——这且不说,毕竟逻辑思维是理工高才生的长项。尤其令我意外的是,他们对古典诗词都有不俗的感悟。
最后我公布了答案。所有人都答对了部分,但没有人答对全部——这五首诗的第一句都是人写的,但其余的每一句都是AI写的。好吧,我承认自己设置了一个“语言陷阱”,因为人们会下意识地认为AI写的是整首诗。事实上,这个AI由我精通诗词的朋友专门训练过——朋友给它“喂”了我们精选过的诗词。那句西方谚语“你吃什么,你就是什么”,正好可以形容它:它“吃”的是特定风格的好诗,自然就成了能够以假乱真的“硅基诗人”,非市面上的等闲AI可比。AI如此,人也是这样,只有教授得法,才能写出好诗。
第一节课最后的反转,让我信心大增。我的教学大纲分为低、中、高三阶,低阶是平仄、对仗、押韵、词牌;中阶是炼字、造句、章法、用典;高阶是命意、辨体、风格、品鉴。我将这三者称为“法”“术”“道”。
第二节课,进入正题,开始讲古典诗最基本的格式——“平仄”。这堂课的作业是写一联符合平仄的句子。所有人都写得不错,让我眼前一亮的是程子正同学写的句子:“冰肌盈暖意,浅笑沁梅香。”这是他写给女朋友的。妙就妙在上句利用通感,视觉上晶莹剔透的“冰肌”和触觉的“暖意”形成对比,下句又打破感官界限,让“浅笑”带上了“梅香”。“盈”“暖”两个字炼得极其工稳,令人读起来非常舒服。这是AI写不出来的,因为它来自人的体感——AI何曾有过这样温柔旖旎的体验呢?
第三节课的主题是“押韵”。我很喜欢同学们诗中表现的少年心气,没有世故圆滑,没有阴阳怪气,没有怨天尤人,一切都显得元气满满,即便伤感也是清澈的。他们找到古典诗这种体裁,就像少年亚历山大得到了骏马布赛法洛,是要骑着它征服世界的。
第四节课“对偶”的作业是写一首律诗,第五节课“词牌”的作业是写一首词……让我特别欣慰的是,每一次写得最好的几乎都是不同的同学,避免了“一超独霸”的局面。“群龙无首,各正性命”,大家好才是真的好。
我有了一个大胆的想法:期末考试当堂写一首诗词。我征询了一下意见,所有人都跃跃欲试。但要在一个半小时内写出一首作品,其实是难度极高的挑战。古人有“三条烛”的典故,是说唐代人考进士,白天没写完诗的考生,可以在晚上继续写,但只许点三支蜡烛,烧完就要交卷。唐人有诗云:“三条烛尽钟初动,九转丹成鼎未开。残月渐低人扰扰,不知谁是谪仙才。”
“三条烛尽”“九转丹成”,所有人都交上了答卷,究竟谁是真正的“谪仙”?谁都不是。因为“谪仙”这个词,带着怀才不遇的遗憾。而我相信在座的每个同学,都会凭借自己的努力和天分,过上无憾的人生。
我的课不仅教写诗,也传授诗心、诗意和诗魂。换言之,我认为诗不只是一种文学体裁,更是一种人生态度、处世方式和生活理念。它让你的心远离僵化和固执,变得柔软而敏锐;让你在平淡的生活中发现情趣,在紧张的情况下得到情绪的舒缓,在烦躁的环境里恢复宁静;让你不再计较得失,知道人生中有更多的爱和美,值得你倾情投入。没有诗能离开人生。关于诗的一切,就是关于人的一切。
和多位同学在课前交谈时,我都深深地感受到,他们这一代人身上有一种“文艺复兴人”的全才气质。在最能吸收的年龄,他们阅读的是屈原、杜甫、李商隐、陀思妥耶夫斯基、卡夫卡、马尔克斯这些伟大作家的作品,培养了高雅的品位。杨振宁先生说:“做科学研究,有自己的品位是非常重要的。”我相信他们的人文品位会影响科研的高度。
诗究竟是什么?现代人学诗有什么意义?在上这门课前,我也颇为迷茫。但通过教学相长,这个问题的答案变得清晰起来。诗不是绳索,用规矩来绑定你;诗不是酒精,用来逃避现实;诗也不是名牌,用来炫耀自己的身份。诗词是一种古老的秘法,教会你的心在生活中自由飞翔。
课结束了,诗才刚刚开始。
(此木摘自《中华读书报》2024年7月17日,本刊节选,老老老鱼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