电动车后座无风

作者: 出十

电动车后座无风0

整理地下室时,偶然翻出了一顶落满灰尘的粉红色加绒头盔,爸爸递给我,我比画了一下,已经戴不进去了。爸爸问这是什么时候买的,我说上小学时爷爷带我去买的。他早上骑电动车送我上学,怕我冬天冷。爸爸又说,可是它看起来很新。我说是啊。

如果能回到那一年,我想,我会让它再旧一点。

电动车后座是我的专属位置。沿途本该有很多新鲜的风景,人来人往,车开车停,不同颜色的车身和不同神色的面孔,新涂的斑马线和红绿灯兢兢业业地完成着自己的工作,交警站在十字路口正中间认真执勤,虽是日复一日,也总会流淌出不同的色彩。但显然童年时的我并不懂得如何捕捉美好的幸福感,只为早起和上学而闷闷不乐。总之,那小小的橡胶座椅,一个把手和宽厚的后背,遮住了我童年的一切雨水雪花。直到如今,我也一直在回想那个再也抓不住的衣角和他递来头盔时手心里的温度。

有次放学后他没急着带我回家,而是拐了个弯去了电动车店。我握着一根烤得吱吱作响的香肠没太在意,眼前只有顺着木签往下滴的油汁,咬上一口,便能幸福半天。爷爷和店员交谈了几句,几个头盔就摆在柜台上了,样式差不多,颜色各异。他先皱着眉挑选了半天,轮到我挑时只剩下几个带有毛茸茸软毛的秋冬款头盔了。停好电动车往家走时,我手里只剩下一根木签,爷爷右肩背着我的书包,右手提着粉色头盔,我在左侧,抱着他的手臂,这一路对我而言,就是一场不同往日的探险。

“你爷爷还挺惦记你,也不知道给自己买一顶戴。”爸爸说。

我该扬扬得意吗?抹去灰尘,我的手指轻抚在头盔一侧一处磕碰的痕迹上。童年时,我是不喜欢这顶头盔的。它太笨拙了,纵使戴着它感觉很温暖,却在一众被车接车送或步行上学的小孩里显得太不同。不同就是坏事吗?小孩子不懂这些,就像女孩子爱玩赛车就是错的一样。我在到学校前就早早摘下头盔,很笨拙地去解那枚不太好解的扣子。爷爷问我怎么把头盔摘下来了,我支支吾吾,说有点儿闷。

真的闷吗?那种呼吸不畅的感觉,是来自头盔温暖的绒毛、被擦拭得干干净净的盔面,还是那点不知因何而起的自尊心?

总之,爷爷沉默着包容了我的小性子,仍为我戴好头盔,只是那枚扣子,很轻易就解开了。

“留着也没什么用,你自己决定吧。估计以后也没有机会再戴了。”爸爸说。

从什么时候开始就不再是爷爷接送我上学与放学,改成爸爸单肩背着我的背包、牵起我的手了?他侧卧在床头,那些瓶瓶罐罐就在眼前,伸伸手就碰到了,反倒是他中意的太极扇和球拍不知道被收到了哪里。我偶然翻出来摆弄,向他炫耀当时他教我的动作,他也只是眯着眼睛笑,却不能纠正我错误的姿势了。头盔带子松松垮垮地系在脖子上,轻轻一触就滚落在地,那时候急着摘掉的爱,现在却怎么也捡不回来。

离别之时,我还是懵懂的。小孩子不懂生离死别,只知道从那以后我再也没见过他。有人说,亲人的离别不是一场暴风雨,而是一生的潮湿。那时候眼看着父亲的泪和母亲的奔忙,我只知道换上白色的上衣,任凭孤寂和悲哀席卷整个家。我听见哭泣、质询和谴责,却听不见那句“喜欢哪个颜色”。这阵潮湿横跨多年,最终浸透了我的眼角和骨缝,在每个阴雨天,用那份清冷和悲伤提醒我,你失去了,错过了,回不去了,你与那个人的缘分在那年夏天就被斩断了。记忆里的风、雨、头盔和怀抱,都只在记忆里,永生不能重现。

于是我想,为什么要把头盔摘下来?因为太闷了。我现在站在空无一人的地下室里,阴暗潮湿的气味在我的鼻腔中翻涌,如果戴回那顶头盔,是否会嗅到那个人身后最清新、最干净的童年的空气?答案一定是否定的,如果当时爷爷给自己也买一顶灰色的头盔,我或许还能有机会看看当年他守护在我眼前时所看到的世界。如今这顶小小的粉红色头盔,我已经戴不上了。

我用什么去怀念?用烤肠、听写本和再也戴不上的那顶头盔。

“做好决定了吗?”

“如果记忆有味道,那该有多好。”

可惜记忆只是记忆,我也只能写下这些文字来怀念。下次去您的墓碑前,我会留下一束粉红色的花。

(本刊原创稿件,与鱼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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