夏夜的眼睛
作者: 春风南渡南方的梅雨天自带潮湿气味,“大珠小珠落玉盘”的清脆响声在我入睡前如约而至。半夜惊醒,我躺在床上静听雨以倾盆之势而来,不复淅淅沥沥的和缓。夜光钟在黑暗中幽然显示出时间——4:00。我微微抬头盯着这个数字,心里默默地接上一句:海棠花未眠。又侧头看未拉好的窗帘,透出一线窗户,波纹横生。水不言不语地在窗户上勾勒出大江大河。闭上眼,我仿佛置身湖中央,涟漪圈圈泛开,鸟雀无声,青蛙鸣叫,沉睡的记忆苏醒。
去年夏天,炎炎烈日晒得人心焦,不像今年这般多雨。我躲开骄阳与人群,整日缩在家中与怎么都算不对的数字和怎么都写不对的文字搏斗,自认是与风车厮杀的堂吉诃德,缺一点他的英勇无畏,但又比他多上许多不知高低。囿于自建的牢笼中,我日日苦闷,唯有夜晚的散步能得片刻心无挂碍的喘息。
走出家门,空气陡然变凉,有风微微吹过,不知名的植物摇曳出自己的故事,暖黄的灯光投出细长黑影。我步伐轻快地跳过,像手指在钢琴的黑白琴键上起舞,奏出一曲欢畅的乐章。走到马路上,路灯依然亮,照得两旁的店铺招牌都闪闪发光。偶有几家招牌自带闪光,色彩碰撞出一片花团锦簇,夜在这样张扬的光下也丧失了浓黑的神秘,反倒显出一种温柔的灰,包裹着未知。实在太晚,街上少有人车经过,夜的主调是静,连蝉都不鸣,偶有青蛙叫几声。我的拖鞋踩踏声在这样的时刻像一个个不和谐的音符。我在这条空荡荡的街上行走,格格不入,可我感到自由,并为此雀跃。
走到桥上,低头看桥下流水潺潺,月光映照下的波光粼粼像明灭不止的星星。我盯着河发呆,在这短暂的十几分钟里放下对自己无能的责怪和对命运的怨恨,享受一天中少有的安宁。我心知肚明这是逃避,却又甘之如饴,看着河里的倒影露出一个真心实意的微笑。我慢慢走回家,回到床上做许多醒后即忘的怪梦,又开始忧悒的一天。
父母发觉我在夜游,委婉地劝我选择更安全的方式发泄压力,我向他们展示我齐全的防身工具和熟练的反击身手,语调从容:“放心啦,我也不走远,就在家附近转转,很安全的,再说你们送我去上防身班的钱也不是白花的,别担心。”他们交换一个眼神,算是默许了我的行为。可我知道他们还是忧虑,不知道我究竟为什么突然开始这样,我不动声色地叹口气,又是幽愁暗恨生,因为我也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这样。
王小波用青春的笔触写下:“那一天我二十一岁,在我一生的黄金时代。我有好多奢望。我想爱,想吃,还想在一瞬间变成天上半明半暗的云。”我也是二十出头的年纪,却在黄金时代里不复生猛。我很迷茫,经典的“哲学三问”日夜在我心里翻滚——我是谁,从哪儿来,要到哪儿去——最终纠缠成一团解不开的乱麻。我找不到解决问题的线头,找不到拨开迷雾的答案,只找到愈加焦虑的自我。
习惯了夜夜走到桥上看水,有一天,我恍惚间觉得自己仿佛也是一滴水,只是没有被海召唤,所以在烈日下被晒干。胡思乱想间,突然发现身旁有人走近,我向旁边退几步,警惕地看向来人。
一个同样穿T恤、短裤、拖鞋的女孩,看上去比我年长,短发利落,眉眼温和。她微微向我点头:“你好。”声音像大提琴般醇厚。是没见过的人,但应该没有恶意,我心下一松,也点头回应。她递给我一根棒棒糖,西瓜味,我接住,没敢拆开。她看着我谨慎的动作,又拿出一根,拆开包装放入自己口中,笑道:“对陌生人有戒备心是好事,虽然我不是坏人。我住那里。”她指了指近处的一栋房子。我眯着眼端详片刻,摇摇头,又低头看水,表示我并不感兴趣。
她像我一样把手撑在栏杆上,继续说:“我在家里刚好能看到这座桥,前些天晚上赶着做项目熬夜,抬头一看,桥上站了个人,吓我一跳,以为要出事。后来又观察了几天,发现你天天半夜在桥上走过来又走回去。我想着这人别是在梦游吧,万一哪天真出意外就不好了,索性就过来看看,你是在梦游吗?”
她目光柔和地看着我,眼中微微的红血丝也难掩眼神清亮。我有些尴尬又有些愧疚,不知如何承接一个陌生人的好意,百感交集下清了清嗓子回应道:“不是,我没有梦游,就是心里烦,出来走走。”
她爽朗一笑,眉眼弯弯:“那就没事儿了。小姑娘,虽然我不知道你烦的是什么,但不管你烦的是什么事,十年后再看,都是小事。我在高考成绩出来的那个晚上哭得呀,真是恨不得去跳楼,现在看也是没必要,考得好考得坏都有路走。后来我上大学遇着不少好人,见到很多有意思的事,过得挺开心。毕业找工作那段时间我又急得上火,天天愁自己要在家吃白饭了,嘴边燎起一圈泡。但后来我也进了自己满意的单位,熬夜做项目我都乐意,因为真喜欢,觉得有奔头。我也不了解你到底愁什么,没什么好劝的,就一句,‘生死以外,都是小事’。与其现在沉浸在哀愁的情绪里,不如做点实事去破局,每条路都走走,总有一条能走通。”
我转头看她,她俏皮地眨眨眼,微笑道:“人不轻狂枉少年,你都有胆子半夜走到桥上了,也应该有勇气做别的事情。”我不知该怎么回答,觉得她像夜晚的一个奇迹,轻盈地降落在我身边,给我照亮暗夜里的路。我最终强忍着泪意向她道谢,她潇洒地摆摆手:“嗨,这都是小事。加油啊小姑娘,来,击个掌,然后快回家睡觉吧,我待会儿也回去了。”
我慢慢地走在回家的路上,指尖还残留着两只手碰撞时的温热,没来由地想到一段话:“夏天对于中国的孩子是特殊的,中考、高考、毕业,成年前所有重大的人生转折都发生在夏天。无处可藏的炎热意味着过往的终结和新生活的开启,逼迫着对成熟毫无心理准备的我们往前走。”我很幸运,在这个跌跌撞撞几近头破血流的夏天被一道温情的目光注视,它春风化雨般抚慰着我的伤口。
我自此戒掉夜游的习惯,只在压力过大时默默抽出一张白纸,含上一根西瓜味棒棒糖,慢慢勾画一双夏夜的眼睛,眼神清亮,满含笑意。我的夏天结束了,此后连绵不断的雨,都有伞遮蔽。
(本刊原创稿件,视觉中国供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