花爷爷的大剪刀

70岁这一年，花爷爷终于买下山坡上的一座小木屋。

一辆小卡车载来了花爷爷和红奶奶的所有家具，还有一只看起来非常陈旧的小箱子。这只箱子连红奶奶都没有打开过。

搬进小木屋的第一天，花爷爷掏出一把银闪闪的小钥匙，当着红奶奶的面打开箱子上的锁，从里面取出一把大大的剪刀。

那是一把属于园丁的剪刀。

红奶奶笑着说：“哎呀，我还以为箱子里是女同学写给你的情书呢。”

这把剪刀被花爷爷锁在箱子里50年。这50年里，花爷爷当过老师，当过程序员，退休后又忙这忙那，现在他终于可以拿出剪刀，去做一个园丁了。

木屋外的山坡上，长着很多等待修剪的灌木。天一亮，花爷爷就带着他的大剪刀出门了。可是，要剪成什么样呢？他一点儿想法也没有。

他闭上眼睛，想啊想，他想起自己当数学老师的时候，做得最多的就是在黑板上画三角和圆。于是，他挥动着大剪刀，咔嚓咔嚓，把一排灌木修剪成了标准的大三角，每一条边都笔直笔直，比他当年画在黑板上的还要直。他又把另一排灌木修成了很圆很圆的大圆球，比圆规画出来的还圆，要不是那些树长在地上，一定会跟着山风滴溜溜地滚下山坡去。

中午，红奶奶端着洗好的衣服出门，吓了一跳。

“怎么多了这么多的圆球和三角啊！”

花爷爷赶忙跑过来：“怎么样，好看吗？”

红奶奶脸上露出微笑，走到跟前欣赏着。“好看是好看……但是我觉得……”红奶奶说着，停顿了一下，然后她就完全忘记了自己要说什么。红奶奶患有轻微的健忘症，有时候她会一下子忘记自己要做什么，或者忘记以前做过什么。

红奶奶看看手中抱着的洗衣盆，提醒自己该去晾衣服了。

花爷爷帮红奶奶把衣服晾在晾衣架上。山坡上的风吹过，吹动一件件蓝的、白的、黑的、绿的花爷爷的衣服，和一件件红的、黄的、粉的、花的红奶奶的衣服。红奶奶望着眼前修剪得格外规整的灌木，看着扛着大剪刀、嘴巴都咧到耳朵根的花爷爷，也笑了。

下午，花爷爷睡好午觉，又站在一排新的灌木前。他琢磨着想修剪出一些正方体，但又担心红奶奶会把它们认成是绿色的桌子或别的什么东西，但除此之外还能修剪些什么，他一时还想不到。

就在这时，几个孩子举着小旗子，背着小书包，蹦蹦跳跳地爬上了山坡。他们一眼就看到了花爷爷修剪的那些树，呼啦一下围了上来。

“这棵树可真圆啊！”一个孩子指着树说。

“这棵树可真……真有三个角啊！”另一个孩子说，“像大粽子！”

“像足球！”

“像巨人的积木！”

“像金字塔！”

他们吵吵嚷嚷的，发现了一旁的花爷爷。“爷爷，这些树是您种的吗？”

“不是哦，不过是我修剪的。”花爷爷举着自己的大剪刀说。

“好厉害啊！”孩子们都围上来，每个人都摸一摸大剪刀，把它摸得更亮了。

临走时，一个背红色书包的孩子跑过来，圈住花爷爷的耳朵：“爷爷，你能做一个变形金刚吗？下次我来看。”

“唔，唔……”花爷爷支支吾吾地答应着。他可不知道变形金刚怎么剪，他本打算修剪出更多的圆和三角呢！

一连几天，花爷爷也没有修剪出什么新东西来。孩子们也没有再出现，每天来的只有麻雀、乌鸦和其他一些花爷爷不认识的鸟儿。它们落在那些规规矩矩的灌木前，聒噪地发表一番议论，然后扇扇翅膀飞走了。

这一次，红奶奶洗了很多花床单，她需要更多晾床单的地方。可花爷爷怎么也找不到更多的晾衣杆，红奶奶只好把一条大床单晾在花爷爷修剪好的大三角上。

她看着被床单裹住的大三角，忍不住笑了。

红奶奶问花爷爷：“老头子，怎么没见你修剪别的树木呢？”

花爷爷叉着腰，气呼呼地说：“有个孩子叫我给他剪一个变形金刚，我怎么会弄嘛！我还是觉得三角和圆最好，三角代表稳定；圆嘛，代表圆满。它们是世界上最好的图形。”

“没错。”红奶奶赞同。这时，一道光在她脑海深处划过，照亮了一些她遗忘的东西。她直起腰来，说：“但是我觉得，你为什么不剪一些羊呢？这里有那么多的绿草地，应该有一些羊。”

“羊……”花爷爷琢磨着，“没错，羊，羊也是世界上最好的东西，它们吃草，咩咩地叫，还能生产雪白的羊毛和好喝的羊奶……可是，我不会剪羊啊！”

“没关系，”红奶奶指着晾在大三角上的床单说，“那上面不就有好多羊吗，照着它们剪不就行了！”

床单上果然有很多羊。有的站着，有的卧着，有的吃草，有的喝水，每一只都像活的一样。

可是，就算照着床单上的羊来剪，花爷爷也迟迟无法动剪刀。当数学老师的时候，他画过的大部分图形除了圆形、三角形，就是半圆形；当程序员时，他处理过的东西不是1就是0。要剪出一只羊，哪怕是照着床单上的羊来剪，对他来说都太难了。

可是红奶奶一直看着他，脸上带着笑容，一点儿也没有不耐烦，也不像平常那样犯困。

“风太大了，你回屋子里睡觉去嘛，等你醒了，我就剪好了。”花爷爷说。

“没关系，我披着毛毯呢。”

花爷爷又说：“你渴了吧？回去喝点茶吧。”

“没事儿，我不渴。”

没办法，花爷爷只好在红奶奶的注视下，硬着头皮剪下了第一剪。

半个小时后，花爷爷忍不住在心里向小树道歉：“对不起，我把你剪得乱七八糟的。”

不过，红奶奶好像并不这么想，她不时在花爷爷背后叮嘱几句：

“小羊的耳朵要垂一点儿哟。”

“小羊的尾巴圆圆的，对了，就像你剪的圆。”

“小羊的脚丫尖尖的，像你剪的三角那样。”

红奶奶从来没有这么精神过，她轻声细语地说着，花爷爷情不自禁地照着她说的去做。出乎他意料，乱七八糟的小树渐渐消失不见了，一只活泼泼的小羊初具雏形。

“红奶奶，你太棒了！”花爷爷忍不住转身冲红奶奶欢呼，“你怎么指导得这么好啊！”

红奶奶笑了。不过，她为什么会这么了解小羊呢？她不记得了，这不重要。她还要叮嘱花爷爷给小羊修剪出眼睛。

“再靠下一点儿，对啦，小羊的眼神很温柔的。”随着她的讲述，花爷爷的大剪刀咔嚓嚓，完成了最后的雕琢。

一只吃草的小羊就这样活灵活现地出现在他俩面前。

后来，花爷爷一鼓作气，又剪出了9只羊，有大的，有小的。“这样，小羊就不会孤独了。”花爷爷说。

他一转身，发现红奶奶流泪了。

“你怎么啦？”花爷爷慌忙跑过来抱住红奶奶，“是风太大了吗？是沙子迷了眼吗？是不舒服了吗？”

“不是。”红奶奶摇摇头，“是我想起来了。我想起，60多年前，我家里就有这么一群羊，还有一只小羊是我的朋友，我经常抱着它。”红奶奶说着，走近花爷爷剪的第一只小羊，轻轻抱了抱它。她解开自己脖子上的丝巾，系在小羊脖子上。

后来，他们站在风里久久地望着这些绿色的羊，直到夕阳收走了最后一丝光线，才转身回家去。

第二天一早，花爷爷提上大剪刀，在熹微晨光中走向了山坡。今天，他想创作……

等等，山坡上好像少了什么东西？花爷爷揉揉眼睛，又四处张望，回头看了看木屋，再三确认自己的位置后，他大喊道：“快来人啊！羊都不见了！”

花爷爷没有看错，昨天他剪出的10只小羊，全部消失了，一点儿踪迹都没留下。花爷爷和红奶奶在山坡上转来转去，什么都没找着。他俩大眼瞪小眼，摸不着头脑。

“也许，我也得了健忘症？”

“不可能。”红奶奶走过来，握住花爷爷的手，“我是亲眼看到你剪出羊群的，跟我小时候看到的一模一样。会不会是……它们跑去吃草了？”

曾经是数学老师和程序员的花爷爷瞪大了眼睛：“什么？”

当排除所有的可能性，那么剩下的结论无论听起来多么难以置信，都会是真的。

红奶奶试图让花爷爷相信，一个70岁的老头，用一把50年前的剪子，剪出60多年前的羊群，那么这些羊，是有可能活过来，并且偷偷跑到什么地方去吃草的。

花爷爷反驳道：“它们本来就是小树变成的羊，怎么会跑去吃草呢？”

“那么，”红奶奶沉吟道，“那它们就是出去玩了。”

花爷爷没话说了。可是，山坡那么大，山坡后又是密密的森林，到哪里去找它们呢？

红奶奶沉思良久，望着花爷爷的眼睛，问道：“你能剪出一只牧羊犬吗？”

花爷爷当然没有剪过牧羊犬，不过，有红奶奶指挥，他像昨天一样，没用多长时间就剪好了一只牧羊犬。它卧在地上，目光温柔地望着山坡。

花爷爷剪完最后一剪子，退后了两步，这只牧羊犬忽然从地上站起来，抖抖身上的长毛（新鲜修剪的枝叶），汪汪吠了两声，冲花爷爷和红奶奶摇着尾巴。

花爷爷吓了一跳，剪子都扔到地上了。红奶奶却走过去，温柔地摸摸牧羊犬的脑袋：“赛虎，赛虎，家里的羊都跑丢了，你去把它们找回来吧！”

花爷爷嘴张得老大，目瞪口呆地看着赛虎一溜烟跑过山坡，消失不见了。

他走去赛虎刚刚待着的地方查看，那里一点儿痕迹都没有，好像从来没有长过一棵树似的。

红奶奶拉住花爷爷的手：“走吧，我们去屋子里等赛虎吧。”

小木屋坐落在山坡上，一扇明亮的窗户正对着长满绿草的山坡。清晨的阳光从窗外洒进来，把屋子里两位老人的脸和眼睛都照得亮堂堂的。红奶奶和花爷爷坐在小圆桌前，一边喝茶，一边目不转睛地望着窗外，安心地等待着。

不知过了多久，山坡后面传来了汪汪的吠声，紧接着，传来了羊群的叫声。咩咩咩的，一声高一声低，好像小羊第一次回到自己的家一样。

花爷爷和红奶奶来到门口。赛虎摇着尾巴从坡后跑来，又闪电一般跑走，接着，一只又一只绿色的羊接连冒出头来。羊群在山坡上散开，不久，又一只接一只，变回了灌木的样子，一动不动了。

花爷爷惊讶地走过去，仔细查看那些羊，它们每一只都和昨天刚剪出来时一样，小树根深深地扎进地面，怎么看也不像刚刚跑出去过的样子。这是怎么回事呢？花爷爷啧啧赞叹着。

不过，赛虎并没有变回去，它低着头，在红奶奶身边蹭着，低声呜咽，大尾巴摇来摇去。

“奇怪，”花爷爷摸摸赛虎的头，“它怎么不变回去呢？”

红奶奶说：“快数一数羊儿吧，看看是不是少了。”

数数，这可是花爷爷的拿手本领。他只用了一眼，就看出，草地上一共有9只羊，恰好少了昨天那只系丝巾的小羊。

原来，赛虎是呼唤他们跟它一起去寻找那只没有回来的小羊。

它为什么没有回来呢？出发去寻找的路上，花爷爷想，它是生病了吗，还是受伤了？又或者，是掉进了沼泽或陷阱里，无法逃脱？花爷爷第一次对一只小羊这样牵肠挂肚。让他放心不下的还有红奶奶，她的腿脚不好，走在这样的山坡上，会不会累坏呢？

可红奶奶看起来一点儿也不累，她拄着拐杖，走得飞快，脸颊红润润的，好像重新回到了少女时代。花爷爷忽然发现，自从昨天红奶奶想起儿时的那些往事，她没有再犯过一次健忘症。

花爷爷跟在红奶奶和赛虎的身后，走得气喘吁吁。他忽然想起了以前的日子，不管是做什么，每天都一样坐在办公室里，重复着一样的工作，日复一日，年复一年。奇怪，那个时候怎么不觉得哪里有什么不对呢？红奶奶呢？她也和他一样，每天忙忙碌碌，不得消停。就算退休后，他们俩也一样有很多很多要做的事情，等到一切该做的好像都做完了，他们才有余力买下这座山坡上的小屋子。搬家前，花爷爷小酌了几杯，对红奶奶感叹过去的几十年好像过眼云烟一般，不过红奶奶没有提过这些，似乎她的健忘症已经让她忘记了这一切一样。

渐渐地，他们翻过了山坡，耳边传来好像溪水流过般的沙沙声。不过走下山坡才发现，这里并没有溪水，而是生长着一片碧绿的小树林。风吹过树叶，发出的声音就像流水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