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同事是水豚

1

阿雪是一名人事专员，每天的工作是登录招聘软件挑选简历。

“你好，能不能简单介绍一下自己？”一个男人向公司投了简历，阿雪例行公事，在对话框里抛出了第一个问题。

“你好，我叫王西东，毕业于西城大学，擅长Word、PPT、Excel的安装和卸载，熟悉Windows、iOS、Android、Mac等系统的开启和关闭。”

阿雪扑哧一声笑了，心想，这个应聘者还蛮有趣的，把电脑开机、关机这些日常技能包装成很高级的样子，难怪有底气来应聘营销岗位。

又有一个女人投了简历。阿雪问：“您最近有一段空窗期，请问这段时间您干什么去了？”

“被外星人绑架了。”对方语出惊人。

“外星人对你做了什么？”阿雪想象一个女人的手和脚被结实的皮带绑住，在冰冷的手术台上摆成一个“大”字，光头大眼的外星人们团团将她围住，用人类无法听懂的语言商量如何改造这个地球人的身体。

“外星人没有对我做什么，只是要我教他们怎么使用割草机。”

“割草机？”

“对，国外的麦田怪圈是我留给他们的课后作业。”

“噢。”麦田怪圈不是外星文明留给地球人的信号，而是割草机初学者的练习作业，这让阿雪感到有点失望。对于一个困扰世人多年的未解之谜，这样的答案显然不够分量。

因为能和各种各样的人聊天，所以阿雪对这份工作还算乐在其中。

但是正如一枚硬币有正反两面，这份工作也有让人难以忍受的地方，比如她那个暴脾气的老板。今天上午，阿雪刚踏进老板的办公室，老板就劈头盖脸地把她骂了一顿，说她的绩效还没完成，这个月的工资还要不要了，限她本周内招到仓库管理员。

阿雪所在的公司是做纸箱的，在行业里居于领先地位。公司主要有四个部门：设计部、生产部、物流部和行政部。仓库归属物流部，用来存放产品。上一任仓库管理员是一位老员工，工作认真负责，月月都领全勤奖，如此工作二十年，直到一个满月的晚上，他打开仓库的大门，搬出里面的纸箱，在公司门口堆出一座巨大的城堡。

阿雪正发愁，“嘀嘀”，有人投了仓库管理员的岗位。她如同一台设定好程序的机器人，在收到指令后迅速做出回应：“你好，请做一个简单的自我介绍。”

对方却没有回答，而是提出一个问题：“请问贵司附近有没有水池？”

“有是有，可是为什么要问这个问题呢？”

公司坐落在一个工业园区里，园区中央有片人工湖，周围种了一圈柳树。到了夏天，波光粼粼的湖水和迎风摇曳的柳树融为一团绿色，如果有人在空中俯瞰，映入眼帘的将是一块晶莹剔透的翡翠。

“因为我是一只水豚。”

“是指你的性格像水豚一样吗？”阿雪的脑海里浮现出水豚这种啮齿动物的形象。她刷到过很多水豚相关的短视频，在一个点击量过千万的视频里，几只水豚头上顶着橘子，在温泉里安静地泡澡。它们脾气好，一副无欲无求的模样。阿雪渐渐被它们吸引住，这种温顺的小动物简直就是她老板的“反义词”。

“这不是比喻，我就是只水豚。”

这是什么新型骗局吗？阿雪点开求职者的简历，仔细地看起来，眉头皱得越来越紧。她低声念出写在上面的工作经验：“曾经在西城动物园里进行动物表演，懂得与人类沟通和基本算术。”

这简历，编得有模有样的。

阿雪灵机一动，向对方发出视频面试的邀约，对方接受了。阿雪想揭开骗子的真面目，却在视频打开的那一刻愣住了。

首先出现在镜头里的是一对大鼻孔，意识到自己离摄像头太近后，他后退几步，阿雪得以窥见他的全身。他披着一层厚厚的棕色毛发，脑袋和身体圆滚滚的，仿佛是由一大一小两只猕猴桃拼接而成。

毫无疑问，这是货真价实的水豚。

“你好，你可以叫我水豚先生。”他开口说话了，声音有些拘谨，嘴边几根长胡须微微颤动。

2

水豚先生入职的那天，员工们无心工作，挤到窗户前，望眼欲穿，气得老板暴跳如雷，大声叫嚷要大家都回到工位上。

窗外的天空中出现了一个小黑点。随着黑点越变越大，人们终于看清楚，那是一只通体雪白的大鸟在展翅飞翔，背上稳如磐石地站着的正是水豚先生。大鸟驮着水豚，绕着办公楼盘旋了几圈，最后缓缓落在公司门口的水泥地上，早在那里等候多时的阿雪连忙上前迎接，蹲下身子，握住水豚先生的前爪。

他的爪子干燥得像暴晒过的泥土。

阿雪欢快地说：“水豚先生，你好，欢迎加入我们公司。”

在电梯里，阿雪低头打量水豚先生，他才到阿雪的膝盖。阿雪想，他以后坐电梯够不到按钮该怎么办呢？

这是阿雪第一次在线下见到真正的水豚。第二轮面试也是在线上进行的，当时，半信半疑的老板看到屏幕里的水豚，不禁揉了揉眼睛。等完全消化这个事实后，他向求职者发问：“水豚先生你好，听说你是因为在西城动物园里接受过手术，才获得了媲美人类的智力？”

“是的。西城动物园暗地里进行一项动物实验，旨在提升动物的智商，我是唯一成功的实验对象。”

“后来你是怎么离开动物园的？”

“这个实验被一位记者曝光了，引起了动物保护者的怒火，他们闯进动物园，解救了所有动物，我因此重新获得了自由。”

“你其他的水豚同伴呢？他们都去哪里了？”

“他们被送回故乡南美洲了。”

“那你为什么不跟着一起回家呢？”

“一旦水豚学会了说话，就再也回不到族群里去了。”说到这里，水豚先生的眼神里透出些许落寞，他回想起被同伴拒绝的场景——他们咧开嘴，露出尖利的门牙，毫不留情地朝他咬去。

阿雪瞥见老板已经掩饰不住嘴边的笑意了，这回他可是捡到一个天大的便宜。这只水豚在这个城市无依无靠，只能接受低廉的薪水。没有比他更理想的员工了。

“叮”的一声，电梯门开了。同事们一拥而上，把阿雪和水豚先生围得水泄不通。面对黑压压的人群，水豚先生没有吓得跳起来或者慌张地藏到阿雪身后，他镇定自若地站在原地，目光平视，视线穿过人与人之间的缝隙，落在遥远的地方。

过了好一会儿，终于有个女同事鼓起勇气，试探着摸了摸水豚先生的背部。他顺势躺在地上，向人们露出了柔软的肚皮。

女同事发出一声惊呼：“毛茸茸的，像个玩偶一样！”

诱惑战胜了克制，人们纷纷伸手，对水豚先生又揉又摸。水豚先生闭上双眼，似乎很享受这个过程。

直到老板将人群驱散，阿雪才能继续带新员工参观。她向水豚先生介绍：“这幢楼里是设计部和行政部，接下来我带你参观生产车间和仓库，它们在办公楼的背后，仓库就是你的工作地点，工作时间是早上八点到下午六点。”

车间里，机器轰轰作响，相同模样的纸箱一个接着一个在流水线上移动。阿雪察觉到水豚先生有些难受，大概是被车间里热烘烘的空气包裹着的原因，所以赶忙带他离开。

他们来到仓库转了一圈，叉车进进出出，纸箱堆成的小山包一会儿变高，一会儿变低。水豚先生没有表现出多大的兴趣，尽管将来他可能要在此地度过漫长的岁月。

他忽然问：“之前说的人工湖在哪里呢？”

“在附近，我带你去。”

现在已经是深秋了，秋风萧瑟，光秃秃的树枝像衰老女巫的干瘪手指。水豚先生跟在阿雪身后，沿着一条铺满黄色落叶的人行道往北走。

人工湖近在眼前，水豚先生嗅到了空气中弥漫的湖水的气息，感受到一种自远古时代就存在于生命中的原始脉动。他不断加快脚步，像是一条开足了马力的输送履带，跑过了阿雪，跑过了并排的柳树，跑过了所有的障碍，飞身跃过锈迹斑斑的铁链，“扑通”一声跳入湖中。

阿雪在湖边站了片刻，水豚先生才从水中露出头来，还戴上了一顶褐色的宽边帽——那是一片枯萎的荷叶。

3

水豚先生的工作十分容易上手，他只需要对入库和出库的纸箱数量进行统计。公司给他配了一个小型数据采集器，他把它挂在短脖子上，当叉车载着一摞高过人头的纸箱经过，他举起数据采集器，扫一扫纸箱上的二维码，纸箱的相关数据便会被传输到物资信息系统里。完成一项工作，他快速抖动几下耳朵，嘴巴继续咀嚼草叶或者水果。

叉车常常在仓库门口驻足，坐在车上的同事折下一根嫩绿的树枝，左右晃动，拨弄水豚先生扁平的鼻子；办公楼里的同事则要借口上个厕所、买杯咖啡、拿份外卖，三步并作两步，绕到办公楼的背后去会见水豚先生。

同事之间暗暗开展了一场较量，看谁能在水豚先生的头上叠最多的橘子。现在，最高纪录保持者是一位胖乎乎的同事，他的日常工作是优化纸箱结构，提升稳定性。他将理论应用于实践当中，成功在水豚先生头上叠了6只橘子——要不是那场可恶的、突如其来的大风，他还能往7只橘子冲刺。每次在大排档上谈及未竟的挑战，他总会扼腕长叹，眼中闪着泪花。

但并不是所有的同事都能和水豚先生友好相处。比如猫女。猫女之所以被叫作猫女，有两个原因：首先，她的模样像猫，长着一张猫的三瓣嘴，两个瞳仁在大白天收缩成一条黑线，在晚上又会放大成两个圆溜溜的灯泡；其次，她很爱猫，家里养了五只猫，和猫同居越久，她的气质就越像猫。水豚先生来的那一天，猫女站在走廊的尽头，充满敌意地盯着他，目光锋利如刀。

“不过是一只大耗子。”猫女不屑地说。

后来发生的一件事，更是令他们的关系降到冰点。那天是召开季度总结会议的日子，老板指着投影屏上的两根折线，严厉地质问大家，为什么第三季度业绩比往年同期下降那么多。台下，有人哈欠连连，有人在笔记本上胡乱涂鸦。

突然，一声尖叫从人群中爆发，像一只猫遭到了电击。人们循声望去，原来是水豚先生抓着猫女的长头发啃了起来，腮帮子一鼓一鼓。猫女从他的嘴里夺出头发，望着被啃得乱七八糟的秀发，她气得满脸通红，一句话都说不出来。而水豚先生只是茫然地瞄了她一眼，仿佛刚从一个长长的午觉中醒来。

猫女的报复比五月的台风来得还要早。

没过几天，园区的物业管理人员找上门来，要求将水豚先生驱赶出去：“你们养的水豚在湖里拉屎，弄得湖里又脏又臭，被人投诉了。”

出面交涉的阿雪马上纠正他：“水豚先生不是宠物，他是我们公司的正式员工。”

“这不重要。重要的是，清理费用需要你们承担。”

阿雪扫了一眼脚边的罪魁祸首。水豚先生低着头，目光像被粘在了地面。

阿雪好说歹说，物业管理人员总算同意让水豚先生继续留在园区。离开前，他不忘提醒阿雪：“看好你们的水豚，实在不行就教训一顿，长长记性。”

水豚先生动了动耳朵，一言不发。

阿雪感到奇怪。水豚先生一直以来严格遵守人类社会的规则，今天是怎么了？肚子不舒服吗？不小心吃了变质的食物？

无论阿雪如何询问水豚先生，他都避而不答。阿雪只好让他先回到工作岗位上。围观的众人没有看出异样，但是阿雪发现，水豚先生的脚步比起以往要迟缓许多，他仿佛在短短的几分钟里衰老了十岁。

没办法，阿雪只好调来监控录像，慢慢看起来。

刚开始，没有什么异常，直到猫女出现。午休时间，她鬼鬼祟祟地靠近仓库门口，四下张望，见没有人影，她从背包里掏出一个甘蓝，剥下一片叶子递给水豚先生。水豚先生闻了闻，张大嘴巴啃了起来。

阿雪在网上搜了搜，动物专家说，甘蓝水分较多，水豚吃多了会拉肚子。

阿雪伸了伸懒腰。现在真相大白了，不枉她加班到现在。

走出办公楼，天空中月朗星稀，面前的楼宇静悄悄地蛰伏。每天下班以后，水豚先生都会在湖中度过属于他的夜晚。阿雪来到湖边，果然，水豚先生浸在水下，露出湖面的身体像一座孤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