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健

“妈妈，衣服忘拿啦！”小健从浴室里发来求救声。

“你怎么老是忘记啊？”

“帮我拿一下。”

“等一下。”

妈妈走进小健的房间，玩具摆得到处都是。从抽屉里取出替换的衣物，匆匆递给马大哈，妈妈又折回房间。把七零八落的积木塞进整理箱，把拼图收回盒子，把一个个机器人摆回到床头架上，再将弹珠一颗颗捡回，小人书一本本叠起来……

“妈妈，我想吃冰激凌！”楼下的小建从浴室出来，朝着厨房飞奔而去，地板发出噼里啪啦的声响。

“作业做了没有？”妈妈朝着楼下大吼，手里的动作也没停下，把壁柜的拉门拉开，准备将一个个装满玩具的箱子叠起来，壁柜深处有一个人形玩偶静静地立在那里。妈妈拿出来一看，是一个金属质感的机械丛林战士。这款玩具的同名动画片最近一直在电视台热播，妈妈认得它。每天傍晚6点，小健都会雷打不动地出现在电视机前，饭都不吃。妈妈的心脏怦怦直跳，她没有给小健买过这个啊。

“小健，你来一下。”

小健手里握着冰激凌甜筒跑上楼，看到妈妈手里的丛林战士，立马神色大变，然后整个人像被点了穴一样，一动也不动了。冰激凌慢慢融化，滴滴答答顺着小健的手肘淌到了地板上。

“这个是怎么回事？”

妈妈努力克制着，眼睛里射出的视线紧绷绷的。

“我说的话，妈妈会不会生气？”

“你先说，妈妈再考虑生不生气。”

“你要是生气我就不说了。”

“行，我不生气，你说吧。”

“这不是我的。”

“那是谁的？”

“是灏明的。”

“灏明的东西为什么放在你这里？”

“我替他保管的。”

“他自己的东西自己不能保管吗？”

“他不能带回家。”

“为什么不能带回家？”

“这是他用钱自己买的。”

“用钱买有什么不对吗？”妈妈越听越糊涂。

小健不说话了，站在门槛处用脚趾划拉着地板上的冰激凌液。

“这是秘密，不能说……灏明是从他妈妈钱包里拿钱买的。”

妈妈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小健。小健不看妈妈，眼睛一会儿看天花板，一会儿看壁柜，眼珠子骨碌碌的，突然，他“噌”的一下转过身，跑下楼了，地板上留下一大摊黏糊糊的液体。

小健的漫画书很多，很多孩子经常放学后来小健的房间玩。今天孩子们也来了，其中还有灏明。在门口脱鞋子的时候，妈妈很仔细地观察着灏明的脸，正想开口时，狡黠的小健斜着身子凑了过来，把灏明拉走了。其他孩子匆匆和小健妈妈打完招呼后也上楼了。不多久，震天响的嬉闹声从二楼房间不绝地传到了楼下。

妈妈在厨房里一边忙着准备茶点，一边想：孩子们现在是不是在玩灏明的那个玩具？小健知道这个玩具的来历，其他孩子知不知道呢？为什么灏明不放其他小朋友家里，偏偏要放在小健这儿呢？是和小健的关系最要好吗？

妈妈想着金属质地颇具分量的丛林战士，渐渐地，脑海中丛林战士的身影和灏明妈妈的脸重叠在了一起。灏明妈妈是家委会的骨干，在班级群里非常活跃，有什么活动需要维持秩序或是要拟定流程，她总是第一个站出来。小健妈妈在几次活动中都和她打过照面，印象中灏明妈妈是一个颇为能干、做事雷厉风行的女性。要告知她吗？小健妈妈思忖着。

“小健，灏明的玩具今天就让他自己带回家吧。”

“不好吧，灏明妈妈会骂他的。”

“被骂也是自然的呀，做错事了嘛！只要诚恳道歉，我相信灏明妈妈会原谅灏明的。”

小健不吭声。

妈妈想起前不久在商店里哭着闹着要同款机械战士的小健。每次想要什么，小健总会不分场合死乞白赖地叫喊：“我想要，我想要。”那天也一样。

“家里玩具已经够多了。”

“没有这个。”

“你打算把整个商店都搬回家吗？”

“就要这个，最后一个。”小健苦苦哀求着。

“你再这么闹下去，不但这个没有，还要回家把你的玩具和漫画书全扔了。你要是不信就试试。”

听到这一句，小健安静下来，用手背使劲搓着发红的眼眶。

这孩子真是不懂事，这世上一米一粟皆来之不易，怎么能想要什么就要什么呢？等到孩子自己赚钱了就明白了，人生不如意之事十有八九，可不是一马平川的，只有通过自己努力得到的东西才会格外珍惜。

“是你想要玩，所以舍不得还回去吧？当初灏明想要藏东西的时候，你是不是自告奋勇地说‘藏到我家来’？”一个想玩，一个想藏，两个人一拍即合，妈妈心里跟明镜似的。

“不是那样的，是灏明请求我的，我也不好意思拒绝。”

正说着，楼上突然变得很安静，妈妈心想，那么安静，一定有鬼。她跟小健做了一个“嘘”的手势，然后蹑手蹑脚地走到楼梯口朝上看。楼梯转角处一个个小脑袋紧挨着，像雕像般一动不动地朝下望着小健妈妈，妈妈只好让小健先上楼了。

孩子们告辞的时候，妈妈让灏明留下了。

“灏明，这个你拿回家吧，把事情原原本本告诉妈妈，请求妈妈的原谅。阿姨相信灏明妈妈一定会原谅灏明的。”

小健妈妈说着，把丛林战士递了过去。灏明耷拉着脑袋，一声不吭，双手接过，抱在怀里，然后慢吞吞朝门外走去。小健先是一副难以置信的表情，直直地盯着妈妈的脸，然后又直直地盯着灏明，也想跟着跑出去，却被妈妈厉声喝住。

“去哪儿？作业做完了吗？”

小健立马呆立着不动了。

一直到爸爸下班回来，小健的房门依然紧闭着。

“反锁了，不让进，闹脾气呢！”

妈妈把小健朋友偷拿钱买玩具，又把玩具藏在小健房间的事和爸爸说了一遍。

“你这样做，不是等于把小健卖了吗？”在爸爸看来，小健的朋友是出于信赖才把玩具藏在小健这里，而小健也是出于信赖，老老实实把事情告诉了妈妈，而妈妈让小健朋友把玩具拿走，不就等于告诉小健朋友，小健已经把事情告诉大人了嘛。孩子之间存在属于自己的秘密，大人最好不要干预。

“你的意思是我做错了吗？”

这种台词一旦出口，就意味着亮起红灯。每次爸爸便会找些事情做，试图蒙混过去。这次他选择假装找电视遥控器。

过了几天，妈妈在小健房间里整理换季衣物时，又看见了那个熟悉的玩具。这次换地方了，不在壁柜里，而是系了根绳子挂在拉开的窗帘后面。

“又不是晴天娃娃。”小健妈妈立马掏出手机，点开了灏明妈妈的微信头像。

当天放学后，灏明就来了，站在门外不打算进屋的样子。和上次离开时一个样，耷拉着脑袋，垂头丧气的。小健倒是脱了鞋子，干净利落地“哒哒”跑上楼，不一会儿拿着那个玩具下来了。

“刚回来又要去哪儿？”

面对妈妈的质问，小健头也没回，套上鞋和灏明手拉手出去了。妈妈跑到阳台往下看时，小健正趴在灏明肩膀上说着什么。在妈妈看来，小健像是在为灏明打气，又像是在出谋划策。说了一会儿悄悄话，小健紧紧拉住灏明的手来回摆动，灏明很为难的样子，嘴巴噘着。阳台太冷了，伸长脖子看了一会儿，冻得皮肤都发痛，妈妈回房间找外套。等披上外套回到阳台，楼下桂花树的阴翳里早已没了这两个小家伙的身影。

树上的叶子一片一片落下，一场场秋雨紧跟而来。每当妈妈撑着伞去超市买菜时就会浮想联翩。每个人都需要一把适合自己的伞，伞太小无法抵挡倾盆大雨，妈妈觉得自己的伞太小了，如果大一些的话，说不定照顾这个家就能再周全些。

自从那天起，小健就没正眼看过妈妈。一个人默默低头吃饭，吃完默默地上楼，即使妈妈主动和他说话，也只能得到敷衍的回答——不是“嗯”就是“哦”。不管是试卷要签字，还是学校要缴费，小健都只和爸爸说。洗澡忘了拿换洗的衣服，小健也不求救了，披着浴巾自己上楼拿。以前闹脾气只不过三四天，这次尤为漫长，心如铁石的妈妈也招架不住了。妈妈知道只要小健一天不开口说话，她和小健的关系就不是母子，是仇敌。

除此之外，妈妈还发现了一件奇怪的事。现在小健每天放学回家都非常准时，不出去玩了，也不带朋友来家里了，感觉像沉默寡言又深不可测的独行侠一样。妈妈心中有个疑团，这个疑团越来越大。妈妈没法问，即便问了，小健也未必会老实回答。

在一天小健放学到家后，妈妈穿上外套悄悄出了门，她想去解开心中的疑团，到底是因为最近作业多了没时间玩，还是因为别的什么。她穿过商业街，绕开绿化带，径直走到街心花园，那里有一片供孩子玩耍的小小空地，安装了攀爬架和滑梯，小健经常放学后和朋友们到这里来玩。

人还未走近，就听到孩子们的嬉闹声，妈妈从来没听到过那么多孩子的声音。正在往架子上爬的孩子被夕阳照耀得闪闪发光，在沙坑里玩的孩子也是金光闪闪的，在树荫下相互追逐打闹的孩子身上闪动着斑驳流溢的光。在那些孩子中，妈妈认出几张经常来家里玩的熟面孔，但一时间妈妈不知道该说些什么。几个孩子也同时认出了小健妈妈，纷纷停止了游戏，大喊道：“是叛徒的妈妈！是叛徒的妈妈！”然后尖叫着四下散开。

妈妈手中拎着糖果呆呆地站在原地。

“你能相信吗？他们叫我‘叛徒的妈妈’！”

爸爸一只脚刚跨进家门，就被妈妈架到厨房，她把自己下午的调查结果和感触一股脑儿倾泻出来。

“小健被当成叛徒了呀，原来是这样。”爸爸无比佩服地望着妈妈的侧脸，“你都快赶上大侦探福尔摩斯了。”

“以前他们来我们家的时候，我端上去的可都是高级点心，一群白眼狼！”说到这儿，妈妈有点愤愤不平，胸脯一起一伏的。一旁的爸爸不停点头，“是，是”地附和着，然后打开电饭煲开始盛饭。

“现在该怎么办？你倒是给句话啊。”妈妈用拳头狠狠捶了一下爸爸。想到小健每天一个人孤零零地蜷缩在教室里，没人找他玩，妈妈的心都快碎了。

“小孩子的世界有自己的游戏规则，大人最好不要参与，我们还是静观其变吧。”

“这怎么行？”

“那你说怎么办呢？”

“我打算明天去找老师，让老师干预干预。”

“你这样不等于要把事情闹大吗？”

“那些孩子这样做，不就是在孤立小健吗？老师不管管吗？”

“如果做一件事情会影响到某个人的话，最好做之前先得到对方的允许比较好吧，你去找老师前也要先找小健商量一下吧。”

“那孩子现在都不和我说话。”

“我来和他谈。”爸爸拍了拍胸脯，一副“包在我身上”的神情。

为了方便妈妈偷听，吃完晚饭，爸爸把小健叫到了客厅。厨房里的妈妈把洗碗的水流声开到最小，竖起耳朵贴着墙角听。

“跟你说件不太妙的事情。”爸爸压低声音说道。

“什么？”

“你妈妈去学校做了调查。”

“要干吗啊？”小健的声音突然激动起来。

“是不是最近大家都不理你了？”

“……”

“你妈妈想让老师帮忙管一下，你觉得可以吗？”

“不要！”小健的声音很坚决。

“那爸爸妈妈能为你做些什么？你希望爸爸妈妈怎么做呢？”

听到爸爸这么说，小健开始扭扭捏捏起来，犹豫再三后他慢慢开口道：“我想要一个丛林战士。”

“就是那个还回去的玩具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