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塔阿莫
作者: 郑若琳
铃兰镇是一座海滨小镇,小镇的东南方有一个港口,来来往往的船只在这里停泊,从这里起航。小船从这里出发,大概划上半个小时,就能抵达鲸尾小岛。说是一座小岛算是夸奖了它,鲸尾小岛其实是连接着大陆凸起来的一块岩石,就和高出海面的鲸鱼尾巴似的,展开一个小小的扇形。这儿的地势最高,铃兰镇的灯塔就坐落在这儿。
森先生是这儿的灯塔守护人。
三十年前,森先生还是一个外乡来的小伙子,来应聘一份铃兰镇居民们都不愿意做的工作。这份工作的地点在鲸尾小岛,传说中是海怪阿莫出没的地方。据说那是一个巨大又可怕的海怪,眼睛大得像一盏灯笼,还会“吱吱吱”地放电。
黄昏时分,把灯塔的灯点亮,让大小船只平安回到港口,是森先生一天中最重要的工作。除此之外,还有日常的灯塔维护工作,还要负责监测每一天的气候,记录每一天的风向、风速、湿度、温度和海水涨潮落潮的时间,监测附近海域的船只是否有异常状况,等等,具体而烦琐。这些工作细细碎碎地铺满了森先生的每一天,让他忙得没有时间去想可怕的海怪阿莫。
时间就这样一天一天过去,一直到森先生变成一个老爷爷,海怪阿莫都没有出现。
那不过是一个传说罢了。
夜深人静的时候,森先生望着远处波光粼粼的海面,就这样安慰自己,然后伴着灯塔明亮的橘黄色灯光,平静地进入了梦乡。
这阵子,铃兰镇的灯塔光线特别暗。
排除了灯泡故障之后,森先生带上工具走进了灯塔的地下室。
灯塔的发电机在那里轰隆隆地工作着。在机箱底部的接线口处,森先生发现了一条细细的近乎透明的电线。
“是谁神不知鬼不觉把电线搭在那里的?”森先生一边想着,一边跟着这根电线,一直走到地下室的另一端。
电线隐没在墙底,消失了。
森先生换了一副度数更深的老花镜,掏出放大镜,趴在墙边,认真研究起来。他用戴着绝缘手套的手拿起这根细细的电线,轻轻扯了扯,电线划过的地方,一点点灰尘扑簌簌地掉落下来,墙壁上出现了一道细细的缝。
森先生的心脏怦怦怦地跳了起来。
原来,在灯塔的地下室里,隐藏着一扇小小的门。轻轻用力就能推开,朝里望去,可以看见石头铺成的平整台阶,一直向下,通向未知的黑黝黝的地下。
森先生的嘴巴张得好大。他定了定神,壮了壮胆,提着煤油灯走下了台阶。
这是一条狭长的甬道,漆黑一片。靠着煤油灯微弱的灯光,森先生一点一点摸索前进。也不知走了多久,眼前突然豁然开朗,出现了一个巨大的岩洞。
森先生感觉自己走进了一个黄澄澄的、温暖又明亮的蜂蜜罐子。
“罐子”的顶部有一盏散发着明黄色光线的大吊灯,灯罩是乳白色的贝壳,灯泡是一颗奇大无比的珍珠。沙发是甜橙颜色,上面堆着白色的靠垫。地板上铺着海鸟羽毛编织的地毯,织着黄色雏菊的图案。墙壁上挂着画像,是一张笑眯眯的脸。
森先生认出来了,那是海怪阿莫的脸。
在历代灯塔守护人留下的日记里,有潦草的涂鸦,就是这张胖乎乎的脸。海怪阿莫顶着一头乱糟糟的头发,脸上有一颗红彤彤的小丑鼻。相框里的脸看起来又滑稽又可爱。
这就是海怪阿莫的家啊!
厨房里正咕噜咕噜地炖着汤。森先生用鼻子嗅了嗅,是好喝的普罗旺斯鱼汤的味道,空气里弥漫着海鲜和藏红花的香气。
啊,是用我那灯塔的电炖的鱼汤!森先生觉得有点生气了。
此时的阿莫正心惊胆战地躲在储物间门后,用眼睛偷偷地朝外面瞄去。他看见森先生的皮鞋在屋子里转来转去,还有拐杖“笃笃笃”敲击着地面。他听见森先生的嘴里冒出“偷电贼”三个字,瞬间脸变得红彤彤的。
“我不是偷,我只是借。”阿莫忍不住发出蚊子般细小的哼哼声。
森先生虽然上了年纪,听力却好得很。听见阿莫的声音,他转身就推开了储物间的木板门。
“抓住你了,偷电贼!”他大声嚷嚷道,“你别躲,我知道你是谁!你就是海怪阿莫!你的身上会放出电火花,我看见了!”
阿莫看见森先生气势汹汹的样子,吓得哭了起来。
“他看起来并不坏。”森先生想。于是他重新戴上了绝缘手套,耐心地等阿莫哭完,掏出了干净的手帕给他擦擦眼泪。
森先生终于弄清楚这一切是怎么回事——在这个底部和大陆连在一起的小岛深处,海怪阿莫建造了一个温暖舒适的家。一开始,阿莫只做了一盏小小的落地灯,后来他又给自己换上了大吊灯,还自己捣鼓出了恒温沙发、保暖地毯;在岩洞的通风口挂着一个圆鼓鼓的、像蜂巢一样的小箱子,是他自己制作的空调;还有电水壶啦、电热毯啦,等等。随着电器越来越多,阿莫自己产生的电不够用了,于是他偷偷地搭了一根细细的电线,连接在灯塔的电机上。电机马达轰隆隆地转动,为灯塔底下的小家源源不断提供着充足的电源。
阿莫絮絮叨叨地说完,起身给森先生盛了一碗鱼汤。
森先生喝着鱼汤的时候,阿莫飞快地用笔在草稿纸上演算着。
然后,他把涂满数字的草稿纸推到森先生面前,认真地说:“因为西伯利亚寒流要来了,所以我在安装调试壁暖,岩洞四面墙壁的发热板打开,可能耗电量就更大,从而影响了灯塔的灯光。啊,森先生,我很抱歉。是我疏忽了。”
“我向你保证。”他继续说,“我的朋友,我愿意对你做出承诺,我将尽量不影响灯塔,希望你能继续把发电机分享给我,冬天来了,我实在是太怕冷了。”
森先生低下头,认真研究了好一会儿阿莫的演算稿纸,终于朝着阿莫点了点头。
阿莫高兴地跳了起来。
临走之前,森先生对阿莫再次强调:“如果灯塔的光还是那么暗的话,那么从海上回来的船只就非常危险,他们看不清陆地在哪里,在夜里航行的话也容易发生事故。这都是非常可怕的事情啊,以后夜里,尽量把电器关掉啊,灯塔的灯非常需要电啊。”
阿莫认真地对着森先生点了点头,他再一次保证:“我会注意的,我的朋友。”
这天傍晚,铃兰镇的灯塔准时亮起了灯。
明黄色的灯光温柔地映照在海面上,伴着月色,大大小小的船只安全靠了岸。
这样平静的日子过了几天,灯塔的灯又开始变得忽明忽暗,终于在一天深夜,熄灭了。
大海笼罩在无边无际的黑暗之中,好在只有5分钟,灯塔又一下子亮了起来,没有发生什么事故。
于是,灯塔又迎来了一次大检修。
这一次,灯塔管理委员会派了几名技术人员过来。他们穿着黑色的制服,沉默又安静地忙活着,从灯塔顶上一直排查到灯塔的地下室。
地下室的发动机轰隆隆响。
森先生的心也怦怦怦地跳起来。
他们并没有发现那根透明的蛛丝一般的电线。
末了,技术人员对森先生说:“真是非常奇怪,我们并没有发现什么问题。灯塔运转得非常正常,我们也实在不明白到底发生了什么。”
森先生认真地点点头。
技术人员给灯塔换上了一个最新的灯泡,就离开了小岛。
森先生思来想去,还是觉得应该再去一趟阿莫的家里,再提醒阿莫一次注意用电。一旦灯塔再次发生故障,造成什么可怕的事故的话,那他就完蛋了。
阿莫家的门虚掩着,普罗旺斯鱼汤的香气暖烘烘地弥漫在狭窄的地道里,一直往森先生的鼻孔里扑。
“啊,好久不见,请喝鱼汤。”阿莫热情地招待着森先生。
看得出来,森先生来这里,阿莫很开心。
呼哧呼哧喝完鱼汤,森先生完全忘记了自己应该对阿莫凶一点。他抬起头来才发现,阿莫的家黯淡了许多。
确实,正如阿莫向森先生保证的那样,他已经在尽可能地省电了。
本来,客厅的天花板也好,柜子上的海藻植物摆件也好,地毯和坐垫也好,全都通上了电,暖烘烘,明亮亮的。现在,它们都失去了光彩。
“我已经关掉很多电器了呢。”阿莫说,“我答应过你,尽量不影响灯塔的正常运行。我本来只关掉了壁暖,后来我不怎么放心,于是就把大灯也关了,坐垫和地毯什么的也关掉了。这阵子灯塔都好吗?”
“唉……”森先生说,“灯塔在昨天夜里足足熄灭了5分钟。所以我还是想过来看看,你这里的用电情况。”
“噢,我只开了电暖器和电热毯,睡觉的时候。然后还有,厨房里保温着鱼汤。我晚上总是经常做噩梦,需要起来喝点东西才不会那么害怕。”阿莫诚实地说。
长期孤零零地生活在黑暗冰冷的大海深处的阿莫,又怕黑又怕冷。但是,自从知道了自己给森先生带来困扰之后,夜晚,阿莫就关了所有的灯具,连一盏小夜灯都不敢开。
“嗯。”森先生轻微地点着头,不易觉察地皱着眉头,在阿莫的岩洞里转来转去。
电磁炉、电热毯,特别是电暖器,那可是功率特别大的电器呀。森先生在心里嘀咕着。
末了,他对阿莫说:“你能不能再克服克服,再关掉一两个电器?因为夜晚的灯塔是一点都不能出差错啊。”
阿莫沉默了一阵子,点点头答应了。
“我向你保证,我不会影响灯塔的运行。”阿莫认真地说。
“好的。”森先生朝阿莫挥挥手,就离开了。
“不多坐一会儿,多聊聊天,再一起吃点东西吗?”阿莫遗憾地嘀咕着。
“不了,天色不早了,我得赶快回到上面点亮灯塔,那些船只要回港了,迷路了可不得了。”森先生一刻也不想停留。
接下来的日子里,灯塔的运行一切正常。
森先生战战兢兢的心也终于安然放到了肚子里。
然而,令森先生万万没有想到,灯塔的灯再次熄灭了。这一回,足足熄灭了半小时。
第二天一早,有两个穿着黑色制服的工作人员敲响了灯塔大门。
他们宣读了警告信:“很抱歉地通知您,由于灯塔频发事故,作为灯塔守护人的您有着不可推卸的责任……”
是的,是的,森先生默默在心里说。因为自己的私心,没有及时把阿莫赶走,造成了船只相撞的事故,确实是自己的过失。
工作人员继续念着信:“……因此,经研究,我们决定给予0018号灯塔的守护人森琪警告处分,一旦再次发生此类事故,我们将起诉你渎职。”
森先生接过警告信,擦了擦额头上的汗。
他感觉受到了海怪的欺骗。
如果阿莫再一次影响灯塔的正常运转,他就要毫不心软地剪断搭在发动机上的透明电线。
在去往阿莫家黑暗的地下通道里,森先生努力让自己的脸上呈现出恶狠狠的表情,让自己的心变得坚硬,让自己整个人散发出一股冷冰冰的气息,嘴里不停练习着气势汹汹的话语:“如果再一次发生这样的事情,请你,马上离开小岛!阿莫!我就要驱逐你!”
森先生再一次站在阿莫的家门外,门依然虚掩着,但是已经没有光透出来了,也没有闻到普罗旺斯鱼汤的香味。森先生推门而入,岩洞里漆黑一片。借着手里煤油灯微弱的灯光,森先生摸索着穿过了客厅,走到了阿莫的卧室里。
卧室里也是漆黑一片,岩石缝里的寒意散发出来。
之前通上电的阿莫家,是那么明亮又温暖,厨房里还有香喷喷的鱼汤。如今房间里又阴暗又潮湿,森先生突然觉得,这个地下岩洞变得阴森恐怖起来。
森先生深深吸了一口气,让愤怒充满自己的胸膛。
看到提着煤油灯的森先生,阿莫努力咧开嘴笑了笑。
“灯塔又出故障了。”森先生冷冷地说。
“怎么可能?”阿莫惊呼,“我已经不怎么用电热毯了呀!”
“我还收到了警告信!”森先生气呼呼地说,“我受到了警告处分。昨天夜里,灯塔熄灭了半小时,造成了两只轮船相撞,所幸没有人员伤亡。三十年了!如果不是因为你,我怎么会出这么大的差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