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柏林的红飞艇

作者: 陈敬

齐柏林的红飞艇0

“齐柏林小姐的巡回魔法秀!”

“不可思议的奇巧变化,闻所未闻的逼真表演!巧夺天工,虚空造物!”

“就在明天,所有一切绽放在您的面前!”

已经不知是今夜第几次躲在被窝里偷偷诵读着门票上的宣传语,闹钟的指针轻轻指向“四点”,还没来得及闹出声来,就被眼疾手快的小夏一巴掌按掉。

好不容易抢到票,兴奋期待得多少个晚上都没睡着呢!

虽然上次调皮闯祸被老爸禁足的时限还没熬到头,可小夏再也受不了啦!

这么受欢迎的表演,要是不趁着天没亮就赶快去排队,晚了哪儿还能在人山人海的观众席抢到好位置!

说干就干,小夏从来就是个胆大包天的调皮鬼,蹑手蹑脚起床穿衣,偷溜出门一气呵成!

轻轻从外扣上门锁,将尚在熟睡的父母留在屋里。黎明时分特有的湿润而清冷的空气一下子拂过少年的脸颊,将残存的一点睡意席卷而去。

“好!熬夜早早去排队,总不至于排不到特等席了吧!”

兴致满满的小夏觅路而行,不远处广场上巡回魔法秀驻地闪光的大帐篷越来越近,璀璨夺目得好像夜空中耀眼的星河。

在即将拐过最后一个街角,即将与星河融为一体的一刻,忽然,大片警灯与警笛汇聚成的车流斜刺里冲出,横亘在少年与帐篷之间。

“发现不明身份未成年人!疑似目标,抓住她!”

车流中拥出的警员们朝着小夏猛扑而来,吓得他不明所以撒腿就跑,他越跑警员自然越追,黎明前本该寂静无声的街巷顿时变得鸡飞狗跳人声喧哗,惊起不少路边民居的灯光。

被追得上气不接下气之际,小夏脑海中巨大的疑惑忍不住升腾而起:

“这年头,小孩子晚上不睡觉都犯法了吗?!”

就在无路可逃,眼看要被擒拿归案之际,身旁的暗巷中忽然光芒大亮,一条挂着大大小小气球的红飞艇悄然飞出,忽忽悠悠朝着小夏飘来。

小夏从没见过如此古怪又超现实的场景,科技发达的现代城市角落里,竟然藏着这么古老而浪漫、仿佛只在童话里才会出现的东西——是魔法秀提前上演了吗?

管它是不是,谁顾得了那么多?

小小的飞艇越飘越高,小夏豁出去了——和追来的警车相比,还是漂亮的红飞艇乘上去比较愉快吧!

再没有一丝犹豫,小夏快步趋前,攀着飞艇的边沿一跃而上!

下一刻,红飞艇倏然加速,飞上云层,飞向高空,将追来的警员、沉睡的城市,乃至无垠的大地一并远远抛下。

金红而温暖的光芒不知不觉间洒落少年身畔,略有些儿刺眼。

小夏不由得揉了揉眼睛——嗨,原来是太阳出来啦。

陶然微醺的日光里,一个娇小的身影正回过头来,眨巴着漂亮的大眼睛,疑惑地凝视着不请自来的少年,好像在问:

“你是谁呀?”

但小夏却完全不需要反问同样的问题:

“——齐柏林小姐?!”

小夏绝对不会认错。

从巡回魔法秀的第一站到这最后一站,每一场表演的全息直播他都没落下,眼前的少女眉眼弯弯,巧笑嫣然,脖颈上挂着漂亮显眼的大吊坠——不是齐柏林小姐又是谁?

不过这下子,为什么大半夜他会被巡逻队追赶就不问可知了。

搞了半天自己被追纯属躺枪,只要早早跟警察打个照面,认出他不是齐柏林小姐,鬼才会来管他呢!

“可……为什么鼎鼎大名的齐柏林小姐,却要在巡回表演前夜偷偷逃走呢?”

少女愕然,复杂黯淡的表情一闪而过,正张口欲言,挂在胸前的吊坠却忽然光芒四射,从中走出个空灵通透的淡淡身影来。

“全息直播?”小夏还是头一次见到效果这么逼真却这么小巧玲珑的直播设备呢。

“虽不中亦不远矣。但在回答你的疑问之前,先小小更正一下——我并不是从远处和你视频连麦的全息主播。我是栖身吊坠内的人工智能,你可以叫我‘湮灭者’。”

“‘烟灭者’?”小夏疑惑地歪歪脑袋,“呃……您是位消防员?”

看着小夏不学无术的蠢样,AI放弃了解释:“得——你还是叫我AI吧。”

但无论它究竟是什么,小夏脑海中对人工智能只不过是偷偷帮写作业和找答案的便利小程序的印象,彻底坍塌了。

但和随后要坍塌的常识相比,这根本连开胃菜都不算。

所谓“齐柏林小姐的魔法秀”,重点从不是“秀”,而是“魔法”——再天衣无缝的魔术都是表演,可齐柏林小姐之所以大受欢迎,正因为她所展现那宛如梦境的“魔法”都是纯粹的真实——并非表演,自然绝无破绽且独一无二。

这“魔法”正是AI的杰作。

身为某个古老文明孕育的结晶,正是它在表演中以“物质改变技术”,从原子层面精确操作万物生灭变化,以令人目眩神迷的魔力让齐柏林小姐在剧团中一炮而红;也同样是它,在齐柏林小姐被追得走投无路时,呼应主人逃离此地的心愿,利用绑在路灯上的众多氢气球,以“物质改变技术”凝结出小小的红飞艇,载着他们飞向黎明的天空。

“物质改变技术?那是什么玩意儿?”

小夏短短几分钟里听到的东西比至今为止课堂上学到的一切半懂不懂知识都要高深不知多少倍,他头一次后悔平时没有认真听讲了。

“以这个时代的科技水平要理解的话……”AI沉吟一瞬,“对了,听说你们这儿曾有一位爱因斯坦先生,提出了质能方程E=mc2,这表示——”

“停!”小夏双手捂耳,“我最怕上课!下、下回再说!”

碰见这么没有求知欲的孩子,再全能的AI也只能叹气了。

“至于为何要逃……”它正待另起话头,默默抚摸吊坠的齐柏林小姐嘴角忽然牵出一个苦涩的弧度:“之后的,还是我来告诉你吧。我啊,说是剧团的招牌,其实却连自己究竟是谁都不记得……”

凝望天边无垠的云海,齐柏林小姐晶亮的眸子中明明映着瑰丽霞光,却空茫茫瞧不见焦点。

小夏蓦地恍然。

在全息直播中已无数次见她在表演中面露这样的表情,他一直以为是微笑,却怎么也搞不懂为何感受不到丝毫快乐。

这正是他执着于亲眼去看魔法秀的原因,但现在他明白了:

少女这空洞的笑脸底下只有迷茫愁苦,既然本不存在“快乐”,他又怎能感受到呢?

从有记忆起,齐柏林小姐就未曾拥有过如小夏般“普通”的生活。

不见父母双亲,不曾上学读书,亲密朋友也好,温柔家人也罢,对人生始于被剧团捡到、不知过去为何物的她而言,这些太奢侈了。

她只有栖身吊坠中的AI相伴。

巡回剧场中的一切只围绕表演而存在,虽在AI帮助下获得台柱之位,可一成不变又漫无尽头的流浪之旅早已令她身心俱疲。一次又一次为团长口中“最后一次”的承诺而登台,一次又一次得到的永远只有食言。

虽不曾有记忆,可在环游世界中,她已见过无数同龄人的生活,一切已令她歆羡无比。她想要的仅此而已,却从不为剧团所允许。

漫长的全球巡演伴着的是同样漫长的郁郁寡欢,在巡演告终的此时,恍如隔世的此地,她终于下定最后的决心:

逃离剧团,逃离演出,逃离明星光环的同时也逃离光环背后令她厌倦的一切——只要这代价能换来崭新平凡的人生。

和暖的霞光将啜泣的少女温柔拥入怀中,一旁的小夏忽然怔忪。

他还是个孩子,普通平凡甚至淘气顽劣的孩子,成日只知与爸妈老师斗智斗勇,撒着欢、挂着笑,闹过今日又期待明天,连玩带闯祸,一路没停过。

或许这就叫没心没肺?

只知羡慕旁人精彩非凡的命运,全然不知只在全息直播中见过的耀眼明星,却对自己眼中乏善可陈的生活渴盼不已。

晨光星动,日升月落,红飞艇乘着微风迤逦,随性前行。

物质改变技术果真宛如魔法,两个孩子饿了,一阵光芒过后AI便摆出吃食;两个孩子困了,同样是一阵光芒,飞艇一角甚至摆上了一张铺着棉被的小床。而这一切的代价,不过是红飞艇好像不知不觉间变得更逼仄了点儿而已。

孩子们也渐渐有些习惯了漫无目的的飞行之旅,一晃不知是第几个清晨,和煦朝阳中,飞艇悠然从云层中降低高度,富饶的盆地与苍翠的群山纷纷映入眼帘。美景如诗,峰峦如画,诸般雄浑壮阔,一时尽收眼底。小夏少年心性,欢呼雀跃,忍不住在还显得有些心事重重的伙伴背上重重一拍:“别想那么多啦!船到桥头自然直,以后的事总会有办法的!”

“‘总会有办法’?我可不这么认为啊!”

突兀响起的电子音骤然打破红飞艇上的宁静,小夏定睛一看,竟是从齐柏林小姐衣扣中传来,“没经过允许就拐走别人的摇钱树,臭小子你真是好大的胆子!识相的就赶紧把小妞儿给我放下来,还能饶你一条小命!”

“糟糕!这衣扣是剧团的跟踪器!”小夏咬紧牙一把扯下衣扣,远远扔出船去,可AI已经意识到了更重要的问题:“等等,‘放下来’——剧团的人就在咱们底下!”

说时迟那时快,只听下方一声炮响,剧团的大篷车竟在此恭候,用来表演空中飞人的大炮射出拖着绳索的沉重大网,顿时将飞艇裹了个严实。绳索骤然发力,空中的飞艇被拽得摇摇晃晃,眼看就要径直落下,团长得意的大笑已近得犹如在耳边:

“哼,臭小妞儿胆子肥了!你可是我捡到的,就该永远是我的!”

原本还惊慌失措的齐柏林小姐闻言忽然迸发出极大的勇气,探出头去朝大篷车拼了命地嘶吼出声:“我是被你捡到,可我是、可我是……自由的!”

“说得好。”AI的赞许随之响起,“你不是任何人的所有物,你宝贵的生命,永远只属于自己。”久违的物质转换之光再度闪耀,缠着飞艇的大网忽然消失了踪迹,只留下半截绳索无力地垂落下去,不偏不倚正砸上了跳脚大骂的团长光秃秃的脑门儿。

“想要摇钱树,就自己种一棵吧!”

小夏探出头朝团长做了个大大的鬼脸儿,飞艇扶摇直上,大篷车边的坏心眼团长越来越小,渐渐化为一个隐约的黑点,再也瞧不清了。

为新伙伴出了一口恶气,小夏沐浴在高天的晨风中,骄傲地伸了个懒腰,忽然觉得好像有哪里不对:“是我的错觉吗,怎么飞艇好像变宽敞了一点儿?”

“物质转换技术再如何神奇,也总得有点儿物质来给我转换嘛。”AI笑嘻嘻地说,“团长送来的捕捉网材质真不错,拿来扩充飞艇空间真是再好也没有啦。之前为了给你俩做床,红飞艇的结构件可被我拆下好大一块儿呢。”

小夏恍然大悟,看样子魔法秀果然不愧“巧夺天工”,但“虚空造物”的广告词,铁定是虚假宣传啦。

正说笑间,齐柏林小姐却悄悄走开,垂下头去,默然无语。

“齐柏林——”

“让她独个儿静一静吧。”AI拦住小夏的呼唤,“对那孩子而言,或可算是对过去彻底道别。”

云海无言,天风呼啸,红飞艇上安静下来,一时再也无人言语。

这一晚小夏在床上辗转反侧,直到最后也没睡着。

好不容易熬到天亮,揉着惺忪睡眼的少年打着哈欠刚出舱门,猛地被大群扑棱着翅膀叽叽喳喳的鸟群扑了个满怀,不由又惊又喜:“鸟儿,鸟儿!快看,好多好可爱的鸟儿!”

正当黎明时分,山林随着新一天的日出正从夜幕中复苏,满山枝杈间的鸟儿们好像提前约好了似的,几乎同时从树冠下振翅而来。

有的鸟儿靠近了小夏的身畔,无忧无虑围着他转圈圈,仿佛好奇这没翅膀的家伙究竟怎么飞到这么高;有的鸟儿干脆站上齐柏林小姐的肩膀,亲热地挨擦少女的脸颊,一点儿也不怕人,好像在关心:“这孩子为什么不开心?”

“啊啊!够了!这磨磨唧唧瞻前顾后的样子,真不是我的性格!”小夏一巴掌拍在齐柏林小姐的肩上,受惊的鸟儿四散飞起,更把她吓一大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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