矮人镇的烟花

在遥远的望月山南面，有一个矮人居住的小镇。

街道上排列着五彩斑斓的尖顶小房子，那涂抹外墙的彩色颜料，是每个雨后初晴的夏日，矮人们爬上彩虹收集来的。到了秋天，天空中飞舞着从黄金森林飘来的金色银杏叶，矮人们就把银杏叶在月光中浸泡，再用水晶丝线串起来，制作成风铃挂在窗边。每当从望月山上吹来的充满湿气的风呼啸而过时，风铃碰撞发出清脆的声音，小镇上便响起了一曲动人的交响乐。

在那间尖顶上挂着一颗紫色星星的小房子里，住着矮人米娅，她在燃余的炉火里添了几根松木枝，噼啪作响的火光照耀着小房子，温暖无比，锅里香甜的果浆咕噜咕噜冒着泡泡。每到冬月里，矮人们都会采摘红色的灯笼果制作果酱。米娅坐在柔软的天鹅绒沙发上，面前的竹篮里放着几团彩色的毛线团，她正在织一双毛袜子，预备着新年的时候穿，袜子是红色的底，上面点缀着洁白的雪花。

马上就是新年了。新年前夕，矮人们变得忙碌起来，他们要大扫除，布置房间，装饰街道，准备可口的食物。女矮人会花很长的时间打扮自己，每天晚上，她们都会去寻找从天上掉下来的冰冻的星星，星星碎片亮晶晶的，别在头发上好看极了；男矮人则把更多的精力花在制作小手鼓上，矮人们喜欢手鼓的声音，他们认为，若是在新年那一天敲响一千下手鼓，就能带来好运。

矮人们的新年，还有一项最重要的传统，那就是熬制百福汤。

在矮人镇的东边，有一口巨大无比的锅，就是三个矮人的身高加在一起也不及这口锅深。锅边架着一个长长的梯子，每个矮人都会爬上梯子，往锅里丢入一份融入了自己祝福的食材：小百利扔进锅里的是一棵竹笋，他希望他的哥哥能像竹笋一样长得高高的；花匠艾莫挑选了自己花园里最美的一朵玫瑰花，将花瓣撒入汤里，这朵花献给艾莫心爱的姑娘露莎；矮人镇的镇长老洛克，则把他全部的祝福融入了一颗金灿灿的南瓜，他祝愿每一个矮人都能平安幸福。

米娅准备的食材是一个刚出炉的红薯，她的手艺很好，烤出来的红薯又甜又糯。米娅站在梯子顶端，将红薯扔了进去，缭绕在百福汤上的白色热气让她的脸庞湿润又温暖。她握紧双手在心里祝福着，她希望所有人都能平安度过这个寒冷的冬天。

每隔半天，都会有年轻力壮的男矮人爬上梯子，用一柄巨大的勺子搅动百福汤，女矮人们则在锅底下生火，火焰要一直燃烧到新年那一天，等到那时，熬制许久的百福汤才会被分享给每一个矮人。

这天夜里，星星在夜空闪烁，像点点碎钻般晶莹。

米娅的运气很好，她在一棵松树下捡到了一颗完整的星星，她把星星戴在头上，很想瞧瞧自己的样子。

这时，寂静的夜空被一声呼喊划破，声音来自东边——是百福汤锅的方向。

米娅赶到时，发现汤锅边伫立着一个巨大的身影，他高得直入云霄，头发上挂满了冰柱，他只需稍微迈出一小步，大地就会剧烈地震动。

是巨人！矮人们簇拥在一起，不安地仰望着他。

他想要干什么？他会伤害矮人们吗？

巨人伸出巨大的双手，那双手又青又紫，遍布着冻伤与裂纹，长长的伤口像开裂的土地，指缝处凝结着冰凌，散发着白色的冷气。然而，这双可怕的手并没有伸向瑟缩在汤锅底下的矮人们，它们的目标是锅里的百福汤。

“啊！”一个红头发的矮人尖叫起来，只见巨人的指尖就要伸进汤里了。

“他会把百福汤弄脏的！”

“不能让他这么做！”

矮人们七嘴八舌地说开了。

镇长老洛克也非常激动，他决不允许百福汤被这样糟蹋掉。

于是，矮人们迅速开始抵抗。他们或是爬到巨人的脚背上，用扫帚挠他；或是捡起一块块石头，奋力地扔向他；有几个精壮的矮人爬上了梯子，共同举起搅拌的勺子，抵挡住巨人的双手——这动作太危险了，有一个矮人差点掉进汤里。

即使矮人的数量众多，也远不及这样庞大的巨人强大。但是，在遭到矮人们的抗拒后，巨人并没有反击，他只是无奈地缩回了双手。随即，他那双灰黑色的眼睛黯淡了下去，然后，他转过身去，在一步步令人震颤的步伐中消失在夜幕里。

矮人们欢呼起来，为赶走了这个想要抢走百福汤的大块头而高兴。

只有米娅微蹙着眉头，她望着巨人离去的方向，觉得那逐渐融化在夜色中的庞大身影仿若一场大雪般孤独。

“怎么了，米娅？”一个有着尖尖鼻子的女矮人担心地问，“我们赶跑巨人，成功守护了百福汤，你不高兴吗？”

米娅摇了摇头：“那个巨人，我想他也许只是想把手伸进热汤里暖和一下。”

米娅的话吸引了一些矮人的注意。他们想起冬日里在树林间捡到的冻僵的鸟，他们把鸟捧回来，放在火炉边取暖，幸运的话可以救活一两只。这样的回忆让他们的心变得柔软，也许米娅说得没错，没有哪个矮人愿意在冬天里摘下手套，徒手去干活，女矮人们早在秋风刚刚吹起的日子里就开始赶制手套，做手套用的羊毛浸足了夏日的阳光，这样的手套才会足够温暖。没有手套的保护，双手被冻得又红又肿的感觉，一定不好受吧。

不过，也有质疑的声音响起，这在一个族群里是常有的事。一些矮人仍然认为，巨人只是想抢走他们的百福汤。

镇长老洛克摸了摸他长长的胡子，望着远方陷入了沉思。

第二天，没有人知道米娅去了哪里，她的小房子尖顶上的紫色星星一直暗着，表明她并不在家中。

晨光熹微的时候，米娅就出发了。她身后拖着一个大大的袋子，走起路来很不顺畅。她跟随着地上的脚印向前走。噢，天哪，这些脚印可真够巨大的，巨人迈出一步，米娅要足足走上二十步。

脚印直通望月山的方向。作为一个矮人，想要独自翻过望月山并不是一件轻松的事情，更何况米娅还是负重前行。但由于有了那些脚印，有积水的地方就形成了一个个小小的池塘，不知从哪儿来的小鱼儿在其中跳跃，让米娅觉得很有意思。这些脚印陪伴着她，仿佛一路上有了伙伴。

翻过望月山，米娅已然筋疲力尽了。此时，天色将晚，归巢的鸟群从林间飞过，发出呼啦啦的声响，米娅一眼就望见了落日余晖下，地面上投射的巨大影子。

穿过掩映着的树林，米娅看见了巨人，他正伸出手去，摘长在悬崖上的果子吃。那些果子五彩缤纷，看起来诱人极了。越是长在危险的地方，果子越是好吃，然而巨人却不费吹灰之力就能吃到它们，好像从树上摘下一个苹果那样简单，在这一点上，米娅还是羡慕巨人的。

米娅一直静静地在一旁等待着，她不喜欢自己吃饭的时候被打扰，所以她一直等到巨人吃饱。

巨人转过身来，听见了一个细小的声音。

是米娅在向他打招呼：“你好，巨人。”

她的声音太小了，在巨人听来，就好像一只蟋蟀在草丛里鸣叫了一下。

不过，巨人看见了她戴在头发上的星星，随着米娅一下下跳起来向他挥手，那亮闪闪的光芒也在夜幕里不断跃动着。

巨人看清楚了，原来是个矮人。

巨人弯下腰，向米娅缓缓伸出手去。有一瞬间，米娅还是害怕了，她不安地往后退了两步，心怦怦直跳。但那只手停留在离她一米远的地方，掌面向上，手背紧贴着地面，米娅明白了，巨人是想让她站上去。她只在心里犹豫了一秒钟，就拖着她的袋子走向了巨人的手心。

巨人小心翼翼地托着她，以平稳的速度慢慢上升。

现在，米娅能够直视巨人的脸庞，她第一次离巨人这般近，那悬挂在巨人头发上的冰柱，仿佛一串串晶莹的水晶风铃。她感受着巨人温热的鼻息，有一股草木的味道，她看见巨人灰黑色的眼睛里有光影在流动，好似两颗美丽的星球。她注视了好一会儿，才发现那流转的光影里也有她自己的影子，她甚至能感觉到巨人的心跳，一下下，强壮有力，让她想起了男矮人们敲响小手鼓的声音。

巨人不会伤害她，米娅坚定地认为。

她打开了身旁的袋子，那袋子用特殊的热带植物纤维和毛线编织而成，能够起到很好的保温效果。从袋子里，滚出了一颗颗滚烫的烤红薯，表皮还冒着白色的热气。

“冬日里，手里捧着一颗热腾腾的烤红薯最幸福了，那种暖意会从手心一路流淌到心里。”米娅微笑着说，“手暖热了，再揭开烤得焦黄的外皮，一口咬下去，满嘴都是软糯和甜香。你也试一下吧，让你的双手暖和暖和。”

烤红薯铺展在巨人的手掌上，热气滋养着上面冻裂的伤口，像甘霖灌溉着干涸的土地。巨人觉得手心里痒酥酥的，像一群小鸡在啄米。渐渐地，热量渗透进去，他开始感受到了温暖，这是在寒冷的冬日里最细致入微的感觉，仿佛浑身的神经和所有的思绪都汇集于这片小小的温暖之中。

巨人，纵使拥有强大的力量，他的内心却充斥着比他的身躯更庞大的孤独。他渴望小鸟能到他的头发里筑巢，可是小鸟害怕他；尽管他让他的步伐变得缓慢而谨慎，还是会在河里掀起巨大的浪潮；他穿越山林的时候总是很辛苦，因为他不想弄倒任何一棵树，但那些躲在树丛里的小动物们，还是留给他一串逃跑的背影。

冬天来了，望月山上变得苍茫而萧瑟，他远远望去，看见了矮人的小镇，那美丽的街道，那夜晚里的火光，那热闹的庆祝新年的欢乐气息，都让他的心中生出了无尽的渴望。好冷啊，他搓了搓冻僵的双手，向着矮人镇的方向走去。

矮人们不欢迎他。然而，现在却有一个矮人正站在他的手心里，想要为他取暖。她走了这么远的路，一定很累吧，还拖着这么重的袋子，就因为她觉得冬天捧着热乎乎的烤红薯能让冻僵的双手温暖起来，所以她希望他也能体会这样一件让人幸福的事。

“很暖和，对不对？”米娅充满期待地说。她看见巨人灰黑色的眼睛湿润了，像泛着涟漪的湖。

巨人点点头，他的双手微微有些颤抖，他觉得他的掌间正在开花，仿佛他捧在手里的是温暖的春天。

一阵寒风袭来，米娅裹紧了自己的衣帽，然而，寒风却吹得巨人的鼻子痒痒的，他很想打一个喷嚏。

为了不伤到米娅，他转过头，对着另一面的天空。

“阿嚏！”

天地之间爆发出一声巨响，巨人的喷嚏在夜空中炸开，形成了一朵美丽的烟花。

“啊！”米娅惊叫一声。

巨人的心一沉，他以为他吓到了米娅，就连他自己也吃了一惊，他想，一定是吃了悬崖上的彩虹果的缘故，所以他的喷嚏变成了彩色。

可是，米娅一直仰望着夜空，那双大眼睛里分明闪动着憧憬的光。

“真美啊。”米娅赞叹道，“这还是我第一次看见烟花呢。”

烟花。巨人在心里默念，他觉得这个名字很好听。

“在我们矮人镇的一间石屋里，保存着一本古老的书籍，那里面记录着矮人的历史。”米娅说，“相传，我们的祖辈曾经结识过一位朋友，那位朋友让我们的祖辈第一次看见了在天空中绽放的彩色花朵，如梦似幻，转瞬即逝——那就是烟花。在那之后，再也没有人见过烟花，烟花成了我们矮人的一个美丽的传说。”

米娅望着巨人，微笑着说：“我想，那位朋友也许也是一位巨人呢。”

巨人用另一只手摸了摸鼻子，他多少有些害羞。他不善言辞，常年的孤独让他几乎失去了表达能力，他从喉咙里发出一阵低沉的声音，那声音像敲响了一座百年大钟，他断断续续挤出几个字：“你……烟花……喜……欢……”

他想，原来她喜欢烟花啊。

米娅一下子就明白了巨人的意思，她点点头，脸上洋溢着幸福，她喃喃地唱起了一段古老的歌谣：“当新年的钟声响起，烟花在夜空盛开，所有心愿终将实现……”

露寒霜重的深夜，米娅回来了。

她没有想到，她的失踪让所有矮人都在这一天焦急地寻找她。

有人说，是巨人抓走了米娅，他们一整天都在寻找可用的武器，准备天亮后就去找巨人决战。当他们看见米娅平安归来后，一遍又一遍地确认她是否安然无恙，他们急切地询问她：“米娅，巨人把你怎么样了？他在哪儿？让我们来对付他！”

“不，不是的。”米娅摆摆手，“他没有抓走我，是我在寻找他，就在望月山的另一边，是巨人送我回来的。”

于是，米娅向矮人们讲述了她如何烤制那些红薯，如何翻越了望月山，在那里她见到了巨人，他们又是如何相处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