灼灼桃花盐

作者: 席莹莹

灼灼桃花盐0

在作者笔下,我仿佛看到一个活灵活现的藏族女孩梅朵,她皮肤黝黑,眼神清澈而坚定,面对困难永不放弃,永远乐观积极。小说打动我的,还有流露在字里行间的浓浓的感情:梅朵和妹妹之间相互照拂的亲情,梅朵和多登之间相互鼓励的友情,全村人在梅朵遇到困难时慷慨相助的真情。

透过梅朵的故事,我仿佛看到了朝夕相处五年多的班上的孩子们,他们也如同故事里的人物一样,互帮互助,勇敢活泼,在一次次磨炼中成长,在一年年陪伴中共同进步。梅朵的故事还在继续,人生漫漫长路中,希望孩子们都能像向阳而生的格桑花,满怀希望,所向披靡。

—江苏省南京市竹山小学教师 郭淼

梅朵想要一个旋木碗。这个念头像小花苞一样,随着春天的脚步渐渐鼓胀起来。

上山捡虫草,还没到季节;跑江里捕鱼,她又不敢……思来想去,希望便寄托在那块废弃的盐田上。阿妈怀孕后,家里的十六亩盐田就承包给了别人。只剩下靠江的一小块,没跟其他盐田挨着,承包人觉得不好管理,所以留了下来。

“多大个人儿,能晒桃花盐?不行!弄不了!”阿妈从床上坐起来,连声阻止。

“我快十二岁了,有啥弄不了的?我偏要一个旋木碗。”梅朵嘟着嘴巴软缠硬磨,阿妈总算答应让她试一试。

在退牧还草、实行牧民定居计划之前,藏族人的生活随春夏秋冬草场的变化而迁徙,流动性大。木碗轻便、结实、耐用,盛食物不改味,摔地上也不会破。很多人一辈子仅用一只木碗,并且还会将它传给后代。对藏族人来说,木碗是亲人般重要的存在。

婴儿的满月礼上,送给她一只专属的木碗,并喂她一口酥油,这是藏族人的传统习俗。哪种木碗最好?当然是用拉巴木树瘤制作的,带有一圈圈天然花纹的旋木碗。家里穷得叮当响,阿爸阿妈肯定不会给妹妹买那么好的木碗。梅朵的那只,不就是普通的杨柳木做的吗?她可不愿让妹妹像自己,总因为碗的事,觉得父母不够宠爱她。

如今,山上的拉巴木少得可怜,旋木碗也随之贵得惊人。贵也没关系,可以重修盐田,晒桃花盐,卖了盐给妹妹买一个正儿八经的旋木碗。想到这里,梅朵小麦色的脸颊上,卷起两个浅浅的酒窝。

清晨的江边升腾起一层薄雾,萦萦绕绕的。阳光一层层漏下来,洒遍每一个角落。梅朵沿着峡谷的陡崖向上攀登,绕过密密麻麻竖立着的原木架,便走进依傍河谷山势,呈方格棋盘状,整齐又有层次排列的盐田区。

梅朵眼前的这块盐田,在与冬天的搏斗中,刚刚败下阵来。木材板横七竖八地散落在红黏土里,等待着被解救。

脱掉松巴靴,迈入盐田,一股钻心的寒意从脚尖蹿到头顶,梅朵不由得打了个冷战。妹妹快满月了,买旋木碗的事,一刻都不能再耽搁。她深吸一口气,一寸一寸地慢慢往前挪。

不能再等了,得尽快将盐田清理出来。梅朵蹲下来,吃力地铲着红黏土。铲到一半时,腰酸得直不起来,脚也冻僵了。可一想到妹妹那粉嘟嘟的小脸蛋,她立刻又浑身是劲。

等到了四月,掠过山谷的风,强劲中裹着暖意,明晃晃的阳光也比任何时候都要温情,怒放的桃花便赶集似的铺满堤岸,把空气都染甜了。此时晒出的头道盐,品质最上乘,是不可多得的桃花盐。

要是能喝上一口用桃花盐熬制的酥油茶该多好啊!那浓郁的香味在口腔中四溢开来,如同一朵云融化在舌尖。梅朵咂巴咂巴嘴,吸溜两下口水。瞎合计啥呢?这次晒出的桃花盐,一粒都不许碰。

阿妈的身子骨弱不禁风。她总担心万一哪天她不在了,梅朵和阿爸太孤单了。于是,她不顾医生苦口婆心地劝阻,怀上了妹妹。梅朵得知后,气得眼泪直往外涌。

怀上妹妹后,阿妈莫名其妙地开始对狗毛过敏,还经常打喷嚏。阿爸趁梅朵熟睡时,偷偷把她养了三年的狮子犬贝贝,送给了一个远房亲戚。这更让她忿忿不平。

“妹妹肯定是个害人精!姐姐不喜欢!”梅朵每次给躺在床上的阿妈喂饭时,总会撇撇嘴,指向阿妈的肚皮。

妹妹刚出生时,因患上新生儿吸入性肺炎,被医生留在抢救室,不允许任何人探视。直到第四天,梅朵才见到妹妹。当她屏住呼吸,小心地握起妹妹柔柔的、暖暖的小手,像是突然被一束神奇的光芒击中,缠绕在她心头的幽怨转瞬间消散了,随之而来的是排山倒海的自责与愧疚。这个姐姐真不称职!她暗暗发誓,要弥补以前的过错,做世界上最棒的姐姐,保护好妹妹,把来之不易的妹妹宠在蜜罐子里。

“哎哟!”一块木屑划伤了脚,梅朵疼得双眼起了水雾。她刚直起腰,立刻又弯了下去。

“不!不能停下来!再加把劲呀!”梅朵小声嘟囔着。

只有平时放学和周末,梅朵才有时间打理盐田。眼瞅着桃树已经举起小芽,欢快地随风轻舞,可不能错过晒桃花盐的最好时节啊!梅朵咬咬牙,加快了速度。

铺好垫底的木材板,用红黏土覆盖,再注水化泥……直到太阳偏西,梅朵才将盐田修整一新。

“好啦!你有新战袍了!”梅朵累得一屁股瘫坐在田埂上。

缓了好大一会儿,她套上松巴靴,在肚子“咕噜噜”的抗议声中,一瘸一拐地向家中走去。

“看看这花纹!瞧瞧这色泽!这可是正宗的德沙旋木啊!”

村口的光核桃树下,围了一大群人。来自德沙村的才让大叔,站在临时搭建的铺子前,献宝似的向大家一一推荐货物。酥油盒、糌粑盒、吉祥八宝物、木制花瓶、木制手镯、木盘……每一件都精美无比。

梅朵在藏袍上蹭了蹭沾满泥巴的手,靠近两步,探着头,想找到旋木碗摆在哪儿。一抬眼,她望见蹲在太阳底下的多登。瘦瘦高高的多登是才让大叔的儿子,看起来比梅朵大不了几岁。周末时,他总过来帮忙卖货。

多登像是在和谁怄气,他左手抓住旋木碗,右手使蛮劲在碗上揉搓花籽油。梅朵听才让大叔介绍过,做旋木碗的最后一道工序,就是将花籽榨成油泥,捏成团涂在碗上,可以达到长久的防水效果。这个多登!他该不会一气之下把碗摔了吧?唉!可惜了这么好的碗!还是离“炸药包”远点好!梅朵抬脚钻出了人群。

“嘿嘿!来了一个泥咕咕!听说你要晒桃花盐?晒盐可麻烦了,你能行吗?”多登看到梅朵,急忙站起来打招呼。

“哼!我怎么不行?你才是泥咕咕!”梅朵怼了他一句,扭头走开了。

去年秋天,梅朵与多登的初次见面就闹得很不愉快。

那时,贝贝刚被送走,梅朵整天像丢了魂似的。阿爸只好找来纸盒、剪刀、彩笔、胶带,照着贝贝的样子,做了一个纸盒狗。阿爸还给它装上四个小轮子,梅朵走到哪儿都能牵着。

洛桑哥组织的非物质文化遗产巡回展第一次进村的时候,唐卡、邦典、藏医药、各种旋木制品……在村口排起了长龙。梅朵也牵着纸盒狗去凑热闹。

可梅朵刚走到才让大叔的摊位前,纸盒狗就被多登拎过来的袋子砸扁了。

“赔我的小狗!”梅朵瞪大眼睛,怒视着多登。

“啊?小狗?在哪儿?”

遇见像格桑花一样明媚的梅朵,多登心如鹿撞。他胡乱地扔下袋子,假装忙着摆工艺品,压根没看到哪儿有狗。这下糟了!一不小心把人家得罪了。多登的脸上火辣辣的,手心里直冒冷汗。

当多登看清梅朵牵的是一只纸盒狗时,他怎么也绷不住了,笑得捧腹仰头,合不拢嘴。梅朵误以为多登是在幸灾乐祸,她蹙着眉头,嘴唇抿得紧紧的。

“对不起!对不起!”多登瞥见梅朵挂满霜的脸色,急忙找来透明胶带,捡起纸盒狗,把压坏的地方重新粘好。

梅朵并不是得理不饶人的孩子,可你瞅多登,从道歉到粘纸盒狗,一直在偷笑,能不让人生气吗?

从那以后,多登就成了梅朵的死对头。

这会儿,梅朵累得腰酸腿疼,她懒得像往常那样与多登理论。路边的一颗小石子,冷不丁被她一脚踢得晕头转向,打着滚儿冲到路中央,与多登对峙着。

“只是……开个玩笑而已。”多登像根木桩一样,望着梅朵远去的背影苦恼。为什么总是这样,明明是想表示友好,却又把她惹生气了呢?

大半天没见着妹妹,梅朵心里空落落的。她拖着灌铅似的腿,强打起精神往家走。远远听见妹妹震天的号啕声,梅朵一激灵,三步并作两步迈进家门,冲到阿妈床边,从阿妈怀中接过妹妹,竖抱起来轻轻拍打后背。

“妹妹乖,妹妹不哭,姐姐答应你,把最好的木碗送给你。旋木碗可好了,能用上百年呢!”梅朵柔声哄着,拍着,妹妹渐渐安静地睡着了,半开半合的小嘴像一朵含苞待放的花蕾。梅朵细细端详着,心中又涌起无限的力量。

“达娃跟姐姐最亲了!”阿妈苍白如纸的脸上,露出欣慰的笑容。

“梅朵回来啦!饿坏了吧!”这时,邻居降央婶婶端着糌粑和奶茶走过来。

降央婶婶的儿子洛桑哥是从县里调回来的驻村书记。听说,他要带着乡亲们养黑山羊、康巴香猪、康巴香鸡,还要种葡萄、辣椒、芫根等经济作物,实现产业脱贫。村里人个个忙得热火朝天,就连进城打工的梅朵阿爸都说,等这期工程结束,他就回村养香猪。洛桑哥答应过阿爸,在他没回来之前,降央婶婶会帮忙照顾家里。

梅朵感激地看了降央婶婶一眼,轻手轻脚地放下妹妹,“咕噜咕噜”喝光奶茶,又舔舔嘴唇,抓起糌粑捏成团,大口大口吃起来。

接下来的几天,梅朵一放学就守在盐田,盼着红黏土晾干。守到周六,黏土终于凝固了,可以运卤水倒进去了。

倒满卤水,再等几天,卤水蒸发结晶,就可以刮桃花盐喽!梅朵背着圆木桶,顺着盐田间错落的羊肠小道,兴冲冲地奔向江边的蓄水池,提取卤水。这卤水也是梅朵从盐井里背过来的。经过四五天的暴晒,它们已经饱和到很快就能晒出盐来的浓度。滚滚的江水,卷得浪花飞溅,如鼓槌般接连不断地敲击着堤岸,也敲击着梅朵的心,她舀卤水的手又加快了速度。

一桶卤水二十多斤,刚开始,梅朵走得轻飘飘的。来来回回走了三十多趟之后,她的后背疼得火烧火燎的,脚步也越来越沉重,但她依然坚持着。倒进田里的卤水越多,浓度越高,晒出来的盐品质越好。从小跟着阿妈晒盐的梅朵,用脚指头都能想明白。阿妈还说,只要盐井还在“咕嘟咕嘟”冒卤水,我们就要珍惜这大地的馈赠。因此,梅朵即便累得气喘吁吁,脚下仍踩得稳稳的,舍不得溅出一滴卤水。

“坚持!坚持就是胜利!”豆大的汗珠浸湿了衣衫,蜇得伤口疼得厉害。梅朵的眼前浮现出妹妹捧着旋木碗,咧开嘴大笑的画面,她咬着牙,默默给自己鼓劲。

走到一个岔路口,梅朵刚撩起衣袖抹把汗,冷不防对面冲过来一个人,迎面撞得她脑袋嗡嗡响,踉跄着跌倒在路边,桶里的卤水顷刻间洒得净光。

“对不起!对不起!”那人边跑,边回过头连声道歉。

又是多登?梅朵的眼睛里放射出噼里啪啦的火花。

她正想从地上爬起来追,一双大手扶住了她,是才让大叔。

“摔疼了吧?这臭小子,不好好做旋木,还撞到了人。看我不揍扁他!”才让大叔转身追了上去。

“这孩子太不懂事了!总跟才让对着干。”赶来给梅朵送午饭的降央婶婶,看到这一幕,连连摇头叹气。

“这旋木的技术多好啊!为什么他死活不肯弄呢?而今国家政策好,想尽办法保护老手艺。这些老祖宗留下来的珍宝,谁忍心看着它失去光彩呀?”降央婶婶陪梅朵走到盐田,放下饭盒离开时,仍在替多登惋惜不已。

怪不得那天,他往木碗上搓茶籽油,像跟谁有仇似的。这个多登真不让人省心!

梅朵匆匆扒了几口饭,刚拎起木桶要去接着背卤水,才让大叔和多登拉拉扯扯走了过来。

“快!道歉!”才让大叔瞪着多登。

“对不起!”多登昂着头,眼睛瞟向天空。

多登倔强的模样真像只好斗的公鸡。梅朵紧紧抿住嘴,强忍着不让自己笑出来。

“臭小子!好好说话!梅朵,你别往心里去,他是冲我,不是针对你。自从被旋转器伤到以后,他就不愿意再做旋木了。”才让大叔无奈地摇摇头。

啊?多登被旋转器伤过?梅朵的脑袋里冒出一个大大的惊叹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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