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十岁

作者: 周羽

做十岁0

十岁生日是很重大的生日,对不对?

以前班里同学过生日,最多就是小寿星的爸妈把生日蛋糕送到教室,由老师分给大家,我们一起说“生日快乐”,唱生日快乐歌,然后切开蛋糕大家一起分享。从去年起,班里男生过生日就不一样了,小寿星会给他的好朋友们发“邀请函”,请他们到大餐馆或是大酒店参加生日会:吃饭前会有司仪让小寿星上台讲话,就是感谢爷爷奶奶、外公外婆、爸爸妈妈之类的话;有时小寿星还会现场表演才艺——演奏乐器什么的;有时还安排了抢答等游戏,获胜者会有奖品;最后就是切生日大蛋糕,吃酒席——很隆重的。然后我才知道,这叫“做十岁”,十岁,可不是一般的生日。

为什么十岁生日就这么重要呢?大人们说不出所以然,只说这是风俗。可是,去年我们班男生刚满九岁,为什么就要提前过十岁生日呢?为什么女生就不提前呢?大人们说这叫“男做虚,女做实”,也就是男孩过十岁虚岁生日,女孩过十周岁生日。可是,为什么男孩其他生日不过虚岁,单单十岁过呢?大人们也说不出所以然,只好说这也是风俗。嘿,风俗真是神秘又有趣啊!

今年,我们这些女生陆陆续续迎来了自己的十岁生日。女生的十岁生日也和男生一样隆重呢:在餐厅请客,小寿星在生日那天化着美美的妆,盘着美美的头发,打扮得漂漂亮亮的,像个公主。

我老早就盼着自己的十岁生日了,我想要一个盛大的生日会。我能想到的最盛大的宴会就是童话里的:城堡、舞会、水晶鞋……可我知道这是不可能实现的。那么,我该怎么过这个重大的生日呢?我一直在设想,可没想出啥名堂。

我试探性地问我妈:“我十岁生日订哪家酒店?”

“你想订哪家?”她反问我。

我还真不知道。我参加了不少同学的生日会,不是这家餐厅就是那家餐厅,不是这家酒店就是那家酒店,不是中餐就是西餐——武昌、汉口的都去过,感觉都差不多,没啥特别的。

“十岁生日必须去酒店吗?”我妈问。

“啊,这……”我迟疑了,“大家都这样的呀。”

“大家都这样,所以你也想随大流?”

呃……我还真被我妈问住了,不知说什么好。

“唉!”我妈叹口气说,“我就觉得,在酒店过生日显得太隆重,受邀小朋友的家长不得不精心准备生日礼物,那是一件费脑筋的事呢。”

嗯,这话一点儿不假。

以前给同学准备生日礼物,无非是一个笔袋,或是一本书,或是一个小工艺品,带到教室送给小寿星就可以了。可自从班里十岁生日宴开始流行,我每收到一份邀请函,我妈就伤脑筋一次。

我收到的第一份十岁生日会邀请函是王子墨的,我妈看了邀请函后倒吸一口凉气,说:“他家太奢侈了,在这么贵的会所给孩子过生日!他请了几个同学?”

我想了想告诉我妈,大概四五个。

然后我妈就开始为买什么礼物发愁。我说就像以前那样送东西嘛,我妈说那样不好,人家在这么高档的地方请客,说明很重视这个生日,礼物送得太便宜,人家会说你父母“不懂事”的。我很好奇我妈怎么会知道“人家”的想法,但看我妈发愁的表情我就没多问,免得问得她心烦。

为了给王子墨买合适的礼物,我妈特意提前下班去学校接我放学——平日都是爷爷奶奶接送的。我们娘俩走在王子墨后面,我妈认真地观察了他一番,然后休息日去商场给他买了一件帅气的外套。我妈把衣服、发票一起放进礼品袋,还夹了一张小纸条:“子墨妈妈,不知这衣服孩子是否喜欢,是否合身,所以把发票一并给你,方便退换。”写完后还画了个笑脸。

王子墨过完生日的第二天就穿着我妈买的衣服来上学了,他跟我说:“李殊恬,你妈妈真有眼光,我最喜欢这个品牌的衣服了!”然后又谢谢程翀送他的汽车模型、殷少杰送他的运动鞋、赵宏欣送他的拼插积木……我回家跟我妈说起这些礼物,我妈说,家长们都挺费心啊。

我妈觉得送书很有意义,也尝试过买书当礼物,但不能只送一本,得送一套。于是得事先确定人家家里有没有我们打算买的那套书,小寿星是否喜欢那套书。我妈让我跟小寿星打听,我不肯,因为事先知道礼物是什么就没惊喜了呀,所以我妈只好通过班级QQ群和小寿星家长私聊来获取信息。我妈说这做起来也是一件伤脑筋的事。

也有人明确表示不想要书的,比如林娇娇。林娇娇的生日比我早一个多月。她为自己即将“做十岁”很早就开始兴奋了。我问如果有人送你一套书,你喜欢吗,她说“不要”。我问她想要什么礼物,她想半天也想不出来,说她想要的家里都给买了,于是说,随便送什么都行。我妈一听“随便”头就大,她说“随便”最难办了,于是她不得不向她的同事、朋友“求支招”,还上网搜“答案”。起先我觉得我妈有些小题大做,不是有“礼轻情意重”这个词吗,可事后潘小小就因为礼物的事和林娇娇闹翻了,这才让我不得不佩服我妈的良苦用心。

潘小小听信了林娇娇的“随便”,于是在学校门口的文具店买了个笔袋作为礼物送给林娇娇。林娇娇过完生日的当天晚上就在我们的QQ群里宣布和潘小小绝交。她愤怒留言道:“十岁生日,这么重要的生日,我家订那么高档的酒店,她居然只送个笔袋,太不重视我了!”潘小小很委屈,回复道:“是你说‘随便’的呀。”林娇娇说:“你为啥不随便送点好礼物呢?为啥偏偏随便送便宜的礼物?你这就是敷衍!”

于是两人就绝交了。林娇娇说潘小小不用心,小气;潘小小说林娇娇小心眼,娇气。

我们劝她俩,可是没用。林娇娇说:“你们十岁生日收到笔袋会开心吗?这么重要的生日!”也是啊,谁不希望打开礼物的那一瞬间有惊喜呢?笔袋,好像确实太简单,太普通了。

潘小小为此哭了,说:“先前礼物都是我妈帮我准备来着,这次我妈出差了,我爸也不知买什么,让我自己看着办……她也没说想要什么礼物,又说‘随便’,所以我才买了笔袋呀,她怎么说话不算话呢!我妈让我别和这种人玩,说这种人叫,叫,口是心非,对,口是心非,说这样的人最难缠……”

唉,我替她俩难过:过个生日,失去个朋友,这挺不划算的。我想,我的十岁生日,不管朋友们送什么礼物,我一定不能嫌弃。

我妈知道了这事,当着我的面没说什么,可我听到她和外婆在厨房洗碗时嘀咕来着。

一个说:“这事怕是大人在里面掺和造成的,一个十岁的孩子,哪里会去计较酒店高不高档,礼物贵不贵重?”

另一个说:“也未必,现在的孩子人精似的,年纪虽小,知道的可不老少。”

一个说:“等咱家恬恬过十岁生日,咱们得提前跟她说说,不管小伙伴送她什么礼物都是一片心意,可不能嫌弃。”

另一个说:“嗯,是得教育一下,不能小小年纪就学得那么‘物质’……”

我心想,不用教育,我本来就不会嫌弃的呀。

“妈妈,你的十岁生日会是怎样的?”我突发奇想地问。

“我的?”妈妈嘴角溢出一抹笑,说,“那算不算生日会呢?那是我第一次吃生日大蛋糕——在这之前我只在书上、电视上见过生日大蛋糕,身边的商店、小卖部都没见到卖的。那时我心里总想,啥时能尝一尝生日大蛋糕就好了……”

“啊?十岁之前你从没吃过蛋糕吗?”我好同情她。

“不,吃过,但吃的是那种茶杯口大小的,厚圆饼样的,周身围着一圈纸印着‘某某食品厂’的蛋糕。蛋糕表面没有奶油,没有水果,一层黄澄澄的皮,也挺好吃。”妈妈比画着说,“在我十岁生日前几天,我终于看到了属于我的生日大蛋糕……”

我忍不住打断我妈:“为啥是提前买回来,而不是提前订蛋糕等生日当天再去取,或者让蛋糕店送货上门呢?那样蛋糕会新鲜些啊。”

“这……当时有蛋糕店吗?那个年代也没有送货上门吧?我,没印象了……”我妈努力地回忆着。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哪有专门的蛋糕店啊,那个生日蛋糕是我在副食品店排队买的,这事我印象深刻。”外婆放下手中的活儿凑过来说。

我央求外婆赶快说来听听。

“那次我去汉口开会,路过一个副食品店,看到居然有生日大蛋糕卖,好多人排队买。我一想,你妈生日没几天了,她不是一直想吃吗,于是我也跟着排队。没想到,排到我时蛋糕卖完了……”

听到这儿,我有点儿泄气,外婆运气真不好,那只能第二天再来买了。

“售货员让我们没买到的人过两天再来看看,说过两天会再进货的。其余的人都散了,可是我不甘心,我们难得有机会到汉口开会,去一趟汉口很不容易,路途遥远。我伸长脖子往柜台里瞅,突然瞟到柜台后面露出蛋糕盒的一个角。我指着说‘那不是还有一盒吗’,售货员说那是她已经付钱买了的。我急了,央求她说,我家住零七,来汉口得换三趟车,再坐过江轮渡,路上单程都得三个多小时,你就把它让给我吧……”

零七,我知道,那是妈妈儿时住的地方。那里有稻田,有荷塘,有鱼塘。春天养蚕不愁桑叶,夏天可以摸鱼、钓虾、捞菱角、摘莲蓬,还有一个天然的湖,叫严西湖,水质不错,可以游泳……妈妈不止一次跟我说过零七,那是她童年的乐园,是我无比神往的地方,可我不知道,那里连生日蛋糕都没得卖。

“我好说歹说,售货员终于同意把那盒蛋糕让给我。”

听到这儿,我总算松了口气。

我妈接着说:“我记得你外婆拿蛋糕回来的时候已经是晚上了,因为我已经上床睡觉了。你外婆进我的房间问我睡着没,想不想看一样好东西——她每次外出学习或开会总会给我带好吃的好玩的回来。于是我一骨碌爬起来。你外婆拉亮灯,当我看到她手里捧着的生日大蛋糕时,我惊喜坏了,简直和我梦想的一模一样!”

一盒生日蛋糕居然能让妈妈那么惊喜,听她的口气简直是天大的幸福,什么礼物能让我这么惊喜呢?好像没有,记忆里我收到过很多礼物,却没有哪件礼物让我觉得是“天大的幸福”,我突然好羡慕妈妈。

“然后你马上用手抠点儿奶油吃,或者切一块尝尝。”我说。因为我常这样做。

“没有,我舍不得,想等到生日那天再吃。第二天去学校,我告诉同学我家买了生日大蛋糕,跟故事书上画的蛋糕一模一样,漂亮极了。大家很羡慕,问放学后能不能去我家看一看它……”

嘿,一群人上家里只为看盒生日蛋糕,真是挺有趣。

“我都不记得究竟带了多少同学回家,反正把你外公外婆吓了一跳。我把生日大蛋糕从冰箱里拿出来放在饭桌上,大家围着,透过蛋糕透明的塑料包装盒欣赏,叽叽喳喳地赞叹。这时你外婆悄悄把我拉进厨房,对我说,现在就把蛋糕切了分给大家吃吧。我不肯,那么多人,蛋糕切了我也只能吃一小块吧。于是我推托说等生日那天再吃。你外婆说,如果我非要等生日那天再吃,也必须把今天来的这些同学都邀来吃蛋糕,或者把蛋糕带到班里去与大家分享,否则就太小气了……又跟我说蛋糕再放几天肯定不那么新鲜了,估计就不是那么好吃了……最后,我终于同意马上分蛋糕。”

“你妈的那些同学真的好懂事,”外婆回忆说,“其实都只是十岁左右的孩子,懂事得让人心疼,有几个推说要回家,不吃蛋糕了,被我强留下来了。切蛋糕时,有孩子不停地跟我说切块最大的给你妈,他们只尝一点点就可以了,有的跟我说他们可以两个人分吃一块。最后,当有孩子发现我和你外公没蛋糕时,非要把她手里的蛋糕让给我们,其他的孩子也都要献出自己的那块蛋糕——好在你妈机灵,马上说她的那块蛋糕最大,就是要咱们一家三口一起吃的。这样,那些孩子才安心地吃起蛋糕。那时的生日蛋糕没有配餐具,他们洗干净手,把那一小块蛋糕托在掌心,一小口一小口慢慢地吃,细细地品,那种开心又害羞的表情,我至今都记得……”

外婆说到这里,我真被感动了。我多想有个时空穿梭机,那样我就可以带上好多盒生日蛋糕过去,让妈妈和她的同学吃个痛快。

“那是我的第一个生日会吧,虽然那天不是我的生日,也没有生日歌,没有生日礼物,但大家围在一起吃蛋糕的情景我这一辈子都忘不掉,那是种满足,是种幸福。你外婆的决定是明智的。”妈妈说到这里笑了,眼里却泛起了泪花。我想,那是幸福的眼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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