玉雕
作者: 张逸诗1
“凌蕾—”
午后的阳光热辣,知了躲在小叶榕茂盛的枝叶间吱呀乱叫。这声被刻意压低了的呼唤显得有些微弱,只有刻意捕捉的人才能听到。
二楼的凌蕾打开窗往外看,家门口的树下站着一个十三四岁的女孩,齐刘海,长辫子,眉眼清秀。那是她从小玩到大的好朋友,宛妮。
“等我—”凌蕾小声回应了一句,拎起桌上的帆布包准备出门。她蹑手蹑脚地打开房门,猫着腰要往楼下走。
“凌蕾,出门去做什么?”身后传来妈妈的询问,把她吓了一跳。妈妈平时这个时间都会在房里午休的。
“我……我和宛妮准备去书店看书。”这是凌蕾早就准备好的回答。妈妈狐疑地看了一眼她的帆布包,从那开着的口子里窥见一个水杯和几本书。
“妈煲了凉茶,你喝一碗再走吧。天气热,你脸上长了那么多痘痘,不降降火哪行。”
凌蕾想反驳说自己脸上的是青春痘,不仅她脸上有,班上几乎所有人脸上都有,但她知道和妈妈争吵是没有好果子吃的,于是便皱着眉将那碗凉茶吞下。
“不错呀,有法子让你妈同意你上街。”见到凌蕾成功出了门,宛妮开心地上来挽她的手。在宛妮的印象里,凌蕾妈妈是个严厉的人,上次她想约凌蕾去打羽毛球,她妈妈都说“那是没必要的娱乐”。
“我跟她说我们去书店看书,她没怀疑。”凌蕾也为自己的小计谋得逞而开心。
两人往镇中心走,那儿最近新开了一家店,做的是首饰买卖。有意思的是,它的铺面一分为二,左半边摆些小女孩喜欢的潮流首饰,右半边摆的是价格昂贵的金银玉石。许是因为云西镇之前从未有过这样的店,这家店自营业以来人气都挺旺。
凌蕾的妈妈也听说过这家店,对它的态度是嗤之以鼻。
“小女孩的钱和老女人的钱一并骗了,这老板真‘精’。”
到了首饰店,店里的顾客不少,多半是像凌蕾和宛妮一样爱美的小女生。听说这里面的首饰都是老板从浙江进的货,款式果然更时髦一些。宛妮一上来就看上了一条粉色的水晶手链,拿在手里左瞧右瞧,喜欢得很。
凌蕾闲逛着,逛到了右边的店铺。这边店面小一些,屋内摆了一些玉石,门口放了一张小桌子,一个比她年纪略大一些的男孩正在用小刀雕刻着什么。
“这是什么玉?”她凑过去问。
男孩抬起头看了她一眼,嘴角一笑,露出两个小梨涡来。
“蓝田玉。”
凌蕾其实不懂玉,她只是瞧着新鲜,多问了一句。男孩又低下头去捣鼓他手上的东西,凌蕾接着问:“你不用上学吗?怎么在这学雕刻?”
男孩回答:“这店是我叔叔开的,我周末过来帮他看店。”
凌蕾有意想仔细看看,又担心这些玉石的价格不是她一个学生能承受得起的。男孩似乎猜到她在想什么,进屋取了两款手串,一串是梨花般的白,一串是碧水般的绿。
“你看看这两款,白色的三十块,绿色的五十块。”
凌蕾喜欢那串碧绿的,细细的手串绕了她的手腕一圈,衬得她的手腕更白皙温润。
“我叫凌蕾,你呢?”
“许方亭。”
“这手艺是你叔叔教的吗?”
“我爸教的。”谈到爸爸,许方亭顿时神采飞扬,“你不知道,我爸会的东西可多了,他会玉雕,会骑马,会剪纸,会做饭……他平日里还会自己晾晒果干,不比市面上卖的差。”
“你爸可真是十项全能。”
“改天我拿点他晒的果干给你尝尝。”许方亭很是热情。
“好啊。”凌蕾说。
那天,凌蕾从许方亭的店里买走了一串碧玉手串。她用布把它包得严严实实,藏在帆布包的最底层,上面用课本盖着。
2
回到家,妈妈接过凌蕾的帆布包,帮她挂在门后的木钩子上。平时妈妈偶尔也这样帮忙,但今天凌蕾藏了秘密,心难免咯噔一跳。她用余光瞟到妈妈扒拉了一下包,好在并没发现异样。
“今天去书店没买书啊?”
“没呢。”凌蕾说,“网上买更便宜一些。”
“那看了什么书?”
“老师让读的课外书《茶馆》。”凌蕾答得流利。
晚饭过后,凌蕾回了房间,将手串拿出来放在桌上。她就趴着在那看啊看,看得入了神。
“你外婆今天拿了些杨桃过来,都是她自己种的——”妈妈推开门进来,发现了桌上这显眼的一串绿。她的脸瞬间蒙上阴云,斥责道:“我就说你今天怪怪的,平时叫读书还要三催四请,今天却主动说去书店看书。好你个凌蕾,和你爸一个德行,满嘴都是谎话……”
“我说过好多次了,让你进我房间前先敲门!”凌蕾也很生气,原本妈妈看不惯她锁门,说好像在提防着谁。后来她不锁门了,妈妈却每次连敲门都给省略掉,直接就闯进来。
“要不是这样我怎么知道你是在学习还是在玩?”妈妈抢过那手串厉声道,“说,这个在哪里买的?花了多少钱?”
凌蕾的声音有些发抖:“镇上邮局对面的首饰店……五十块钱。”
妈妈把手串团在手心,气冲冲地去退货。她不是个好惹的人,凌蕾知道。她会在大庭广众之下说黑心店家欺骗了她的女儿,她会历数自己一个女人带孩子的种种不易,势必要回那五十块钱。
而许方亭也会知道,她有一个暴戾的妈妈。
凌蕾觉得难堪。她好些天不和妈妈说话,当然也再不敢往镇中心走,担心碰见许方亭。
过了段时日,宛妮来家里找她。
“凌蕾,你的小姨和许方亭的叔叔谈恋爱了。”
这句话带给凌蕾的震惊程度,不亚于她前不久听说班主任林老师生了三胞胎。
其实上次去店里,凌蕾见过许方亭的叔叔,也就是店老板。那人叫许春生,长得浓眉大眼,身材挺拔,要是换身西装好好捯饬一下,模样也还算英俊。至于自家小姨,她模样不差,只是性格有些古怪,很少和谁亲近。
“没准你和许方亭能成亲戚呢。”宛妮打趣地说。
凌蕾却总觉得悬,小姨之前的几段恋爱都不长久。果然,半个月以后,她听说小姨和店老板散了。妈妈很生气,她只有这么一个妹妹,她自己婚姻不顺,就盼着妹妹能有个好姻缘。
“现在的人啊,开一家豆腐大的小店还真把自己当大老板了!”妈妈开着窗大骂,好像刻意要让左邻右舍都知道许春生是个顶坏的人。
“早些时候不说不合适,处了这么久才说,这不是耍流氓吗?还有他身边那个孩子,十来岁就会坑钱,简直上梁不正下梁歪……”
凌蕾劝她:“妈妈,小姨都说了和他是和平分手,你又何必在背后这么说?”
妈妈像被踩了尾巴的猫似的勃然大怒,指着凌蕾叫嚷:“你就只会胳膊肘往外拐,以前拐向你爸,现在拐向外人。早知道是这样,我当时还争什么抚养权啊,就把你让给他算了,让你也过过苦日子……”
总是这样,妈妈总是这样。只要有一条小小的导火索,她就有本事让火药味在整个家里弥漫。
凌蕾向来只有一个应对方式:她将房门摔得震天响,以此换取片刻宁静。
3
凌蕾爸爸打来电话,说他在酒店摆生日宴,让她也一起来吃饭。凌蕾去征求妈妈的意见,那时妈妈正在削一个苹果,她头也没抬地说:“你想去就去呗。”
凌蕾开开心心地赴了宴,回来时她带了爸爸买的各种零食和水果,有她喜欢的车厘子,还有妈妈喜欢的蛋挞和桃酥。
妈妈并不领情,她坐在不开灯的客厅里吃一碗蛋炒饭。
“你就好呀,可以去酒店吃大餐,我只能在家吃昨晚的剩饭。”
阴阳怪气是妈妈的拿手好戏,不开心时她总爱这样。
“去之前我不是征求了你的意见吗?”凌蕾说,“如果你不希望我去,就不应该答应,你知道我总是以你为先的。”
“我就想看看你是不是真想去,没想到你真去了。”妈妈的演技很拙劣,她想要装作不在乎,出口的话却句句都是在乎。
凌蕾感觉胸闷。她本来以为,爸妈离婚以后他们之间的战争就结束了,可是没想到这场博弈远没有尽头。以前他们是争论谁为这个家庭付出更多,现在是比较谁在孩子心中的分量更重。
她把那两袋零食重重地搁在桌上,拿了玄关处的一把钥匙夺门而逃。许方亭来找凌蕾恰好也是这时,他拎了个纸袋,里面装了一些自家晒的蜜枣、柠檬片和杏脯。
迎面相遇时,凌蕾想起上次手串的事,稍稍红了脸。她没敢将他往家里迎,担心正在气头上的妈妈对人不礼貌。
“你爸晒的果干果然比外面买的好看。”两人在附近的一家饮品店坐下,凌蕾打开了许方亭带来的纸袋,两只手指拈起一片杏脯放进嘴里,“也比外面买的好吃。”
“我爸给我晒了很多,我一个人也吃不完,你喜欢吃的话,我下次还给你拿。”
凌蕾有些迟疑地开口:“上次手串的事,我妈没有为难你吧?你不知道,因为这事我都不敢再去你们店里。还有我小姨和你叔叔的事,唉……”
“没事的。”许方亭脸上挂着淡淡的笑,“大人的事跟我们没有太大关系。”
听到这话,凌蕾终于放下了心里的包袱,自然地和他聊起天来。
“许方亭,你为什么跟着你叔叔而不是跟着你爸呢?”
小镇鲜有秘密。她从宛妮那儿得知,许方亭和叔叔许春生一起生活,许春生今年三十五六,尚未婚娶。至于宛妮是从谁那里听来的,她无从得知。
说到这个话题,许方亭刚才还亮着光的眸子一下子黯淡了。
“我爸去了很远的地方工作,有时一年才回来一次。”
“这样啊。”凌蕾有些伤感地说,“不过我爸在云西镇,我一年同样见不了他几次。”
许方亭问:“为什么?”
“我妈不喜欢呗。”凌蕾耸耸肩,“离异了嘛,你懂的。”
“比我好。”许方亭很认真地说,“你至少还有妈妈。”
凌蕾不知道自己该作何反应。许方亭学着她刚才的样子,也耸了耸肩:“就是去了更远的地方嘛,你懂的。”
许方亭告诉凌蕾,他的妈妈生前也是一名玉雕师,水平比他爸爸和叔叔都要高,她雕刻在玉石上面的玉兰花,比真的花还要漂亮。
听完许方亭的话,凌蕾陪着他难过了好一阵儿。
临别的时候,许方亭从口袋里掏出一块玉来。白如凝脂的玉石被雕刻成了云朵的形状,云朵的顶部穿了个孔,穿过一条金色的绳。
“这是我近期完成得最好的一个作品。”许方亭挠挠头,“送给你吧,我知道你喜欢玉。”
4
回到家中,凌蕾看到爸爸和妈妈各自坐在沙发的两端,爸爸在拨打电话,妈妈的眼睛红红的。妈妈见了她,冲上去就是劈头盖脸一顿骂:“你这孩子怎么回事啊?手机不带,去哪儿也不说,你再不回来,我都要疯了!”
原来凌蕾出门不到五分钟,妈妈就下了楼想要劝她回家,可是压根儿找不到她的人影。到了吃晚饭的时间,妈妈才着急起来。她打了电话给宛妮,又打给了和凌蕾玩得比较好的几个同学,最后迫于无奈,她联系了凌蕾的爸爸。
凌蕾的气一下子就消了。她知道如果不是为了她,妈妈绝不会再主动和爸爸说一句话。
“妈,对不起,让你们担心了。”她把拿回来的纸袋放在茶几上,“首饰店的许方亭送来的果干,味道不错。”
妈妈冷眼一瞥:“那许春生不是什么好人,你也少和许方亭来往。”
凌蕾在沙发上坐下,坐在爸爸和妈妈的中间。
“妈,你并不总是对的。”
她冷不丁冒出这句话,爸爸和妈妈同时瞪大了眼睛看她。
从前,凌蕾和所有乖巧的孩子一样,将妈妈的话奉为圣旨。
六年级时班级组织春游,她想报名,妈妈以她感冒还没痊愈为由阻止了她。后来那张春游的合照上,全班同学只缺了她一个,她每次想起都觉得是巨大的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