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灵镜”的毁灭

1

清晨，南教授的小屋又传来了敲门声。

在后院晒太阳的南教授本想装作不在家，奈何过了一会儿，后院的栅栏外出现了一张堆满盈盈笑意的脸。南教授叹了口气，对笑脸摆摆手说：“你别找我了，我说过，那些程序我都删除了，不存在了，而且世界上就没有你说的那种东西。”

笑脸并没有因为南教授的拒绝而凋谢，反而绽放得更加灿烂了。笑脸的主人说：“南教授，我真的很敬仰您，世界上谁不知道咱们国家的南北教授为生命预言智能算法做出了杰出的贡献？地球上遍布了您的徒子徒孙，您是当代最伟大的科学家！”拍完马屁后，“笑脸”又压低声音，充满神秘又难掩亢奋地说：“您有核心技术，我掌握世界顶级的营销手段，只要我们联手，绝对能打造超越微硬、月链公司的庞大科技帝国，到时……”

“我没有兴趣！”南教授脸上闪过一丝不耐烦，摆手打断了他的口若悬河。

“笑脸”心里也很烦躁，刘备三顾茅庐就请出了诸葛亮，他都三十顾“茅庐”了，也没请出南教授，什么条件都开出来了，南教授就是不动心。

虽然心中不满，但“笑脸”毕竟是个成熟的商人，再怎么焦虑、不快，笑容却如同面具般焊死在脸上，这是他行走江湖的经验，这个世界上，“笑”可以解决百分之八十的问题。

“笑脸”，哦，不，我们应该正式介绍一下这位锲而不舍的企业家——金源宝，金总，靠着经营科技公司白手起家的商业奇才，他设计的保姆机器人几乎家家户户都有一台。大家都觉得金总已经赚得盆满钵满，但他却执意找南教授，复原生命预言机。

生命预言机是南教授三十多年前就发明出来的，起名“灵镜”。只要把一个人当前的各种数据，比如身高、体重、出生时间、爱吃的东西之类输入预言机里，就能看到这个人的未来：你可以预测出一个热爱足球的小孩长大后会不会成为足球运动员，或者一个成绩优秀的学生长大后是一名科学家还是教师。而且输入的数据越详细，什么父母的职业啦、姥姥姥爷的学历啦、有什么好朋友啦之类的，结果就会越明确。

“灵镜”的问世引起了轰动，南教授成为当时最耀眼的明星。南教授在电视上保证，再过十年，“灵镜”就可以被完善，然后进入千家万户，所有人都可以用来预测自己的未来。

就在大家翘首期盼南教授兑现诺言之际，却突然传出南教授毁灭“灵镜”的传言，后来南教授就从大众视野中消失了，“灵镜”也成了一个传说。很多人都说，南教授就是个学棍、骗子，也有人说南教授通过“灵镜”窥探到天机，疯了。

2

方冬冬又被罚站了。

起因是老师让大家用比喻的手法形容下雪，班长说雪花如同漫天飘散的鹅毛，学习委员说雪花好似轻盈的白蝴蝶在飞舞，语文课代表说雪花就像梨花花瓣飘落。

轮到方冬冬时，她嗫嚅了一会儿，说：“下雪就像……就像一挠头哗哗掉下好多头皮屑……”

“哈哈哈！”全班哄堂大笑，只有语文老师脸色铁青。她觉得方冬冬故意扰乱课堂纪律，命令她拿着书站在教室角落里，和垃圾桶为伴。

放学后，方冬冬抄完罚写的课文，才缓缓走出教室，校园里几乎没有什么人了，只有园丁大叔咔嚓咔嚓修剪着冬青树。那棵原本毫无特点的绿色冬青树，在他的巧手下变成了一只可爱的兔子。他们的校园总是被评为“环境最美校园”，园丁大叔的手艺功不可没。

园丁大叔平时少言寡语，不修边幅，爱穿一双看不出颜色的飞跃牌球鞋。他基本上只在放学后校园里没什么人的时候才出来修剪绿植，谁也不知道他在这里工作了多久，他就像是从土里伴随着植物一同生长出来的。

很少有人留意到这名园丁，只有方冬冬因为时不时要留下来罚抄课文，经常能和他碰面。有一次她问园丁：“叔叔，你小时候的梦想是什么？”

园丁大叔一愣，停下大剪刀疑惑地望着她，方冬冬解释说老师布置的作文题目是《我的梦想》，但她并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

“班长的梦想是长大当市长，体育委员的梦想是当篮球运动员，我的朋友姚桃桃的梦想是做舞蹈家……”方冬冬对其他人的梦想了如指掌，但实在不知道自己的梦想是什么。

当她看到冰激凌车时，想过如果将来的工作是卖冰激凌就好了，她一定给每个小朋友多打一圈冰激凌。她听到邻居说自己的小狗因为工作日里无人陪伴，总是很孤单和忧郁，她便想，为什么长大后不能替人遛狗呢？她可以去不同的人家里和不同的小狗玩耍，让它们不再那么寂寞，这似乎是个不错的梦想。她还想当巧克力质检员，有的巧克力里面的坚果是苦的，吃起来简直太扫兴啦！她的工作就是把这些不合格的巧克力挑出来……

但这些，老师说不能算是梦想，梦想是远大的，代表了一个人的雄心壮志。少壮不努力，老大徒伤悲，说的就是胸无大志的人。

园丁大叔很认真地告诉方冬冬，他小时候的梦想就是当园丁，现在他实现了自己的梦想，他很满足很快乐。

看着方冬冬今天又是一副垂头丧气的样子，园丁大叔给她一只口袋，里面是好几个红彤彤的大石榴，是他自己培育出来的，比市面上卖的要大得多，石榴籽都是香香甜甜的。

方冬冬觉得园丁大叔是个天才，只不过没人注意到他罢了。

晚上，方冬冬的爸爸接到了语文老师的电话，老师痛心疾首地说方冬冬再这么下去，人生就毁掉了。听到老师把“头皮屑论”重复了一遍，方爸爸差点扑哧一声笑出来，他只得忍着笑表示一定严加管教方冬冬。

“我觉得有时候下雪是挺像头皮屑的。”方爸爸拍了拍方冬冬的后脑勺，方冬冬噘着嘴说数学老师马上也要打电话过来了吧，因为有一道题她算出来父亲38岁，儿子30岁，为了表示自己经过了思考，还大笔一挥写道：“考虑到父亲不可能8岁时就有儿子，所以儿子肯定不是亲儿子。如果是亲儿子，那么考虑父子俩不是人类，而是大熊猫等动物。”

方爸爸无奈地扶额苦笑：“就凭你的数学成绩和脑洞，你肯定是爸爸的亲闺女。”

方爸爸原来是名建筑师，奈何实在对数字不敏感，设计图总出问题，被好几家公司开除过，赋闲在家百无聊赖的他，无意中迷上了《山海经》，凭着强大的想象力给《山海经》画插图，一不小心竟成了知名插画师。

父女俩正说笑着，电话铃又响起，但来电的不是数学老师，而是姚桃桃。她的声音充满惊恐：“冬冬，你看新闻了吗？”

3

这是真的，生命预言机“灵镜”再次出现了！而且在试运行之后即将投入市场！

所有的电视台、网站都在争相报道这一重大新闻，专家在镜头前侃侃而谈：“这可能是颠覆人类历史的一项发明！”

“灵镜”试运行非常顺利，数千名测试者把“灵镜”系统的时间拨回十多年前，然后输入自己的个人信息，“灵镜”精准地测算出测试者当前的学历、工作、在哪里定居、养了什么宠物……这基本说明，“灵镜”的原理和算法无懈可击，南教授当年的杰作真的被复刻了！

“但是，由于我司有一些技术亟待突破，目前‘灵镜’尚只能预测未来十几年的人生。”金源宝在科技峰会上坦言，“灵镜”不能全面投入市场，只能作为一种特殊的教育辅助器材售卖给义务教育阶段的学生家长，帮助家长们更加了解自己的孩子，调整教育路线。

南教授对着电视屏幕陷入沉思，他转头死死盯住了自己的助理，助理眼神躲闪，说要出门帮南教授取快递。

“你为什么要隐瞒我呢？”南教授语气平静。助理颤抖地蹲下身，哭着说：“对不起，老师，我母亲要做手术，需要一大笔钱……”

原来，助理偷偷将南教授多年前报废的旧电脑卖给了金源宝，金源宝通过还原技术将那些被删除的代码恢复了一部分出来，“灵镜”也因此重见天日，只是功能有限。

南教授知道事情无法挽回，并没有责怪助理，他明白在巨大的诱惑面前很少有人能坚持原则。

4

姚桃桃之所以如此惊恐，是因为她的爸妈早早预定了“灵镜”，要预测女儿的未来，他们想知道女儿是否能如他们所愿成为舞蹈家，在金色大厅里如同白天鹅般翩翩起舞。

姚桃桃的父母都来自文艺世家，他们在姚桃桃刚会走路时，就请了专家纠正她的体态，甚至刻意要把她的后脑勺睡得又圆又饱满。别看姚桃桃才十岁，舞龄却有七年了，和同学站在一起，真像白天鹅混进了小鸭子的队伍。

因此，同学们都不太喜欢和姚桃桃玩耍，谁愿意自己被衬托得又丑又笨拙呢？

孤独的姚桃桃只有方冬冬一个朋友，方冬冬心大，从来不在乎自己是不是丑小鸭，她觉得就算没有姚桃桃衬托，自己也是个普普通通的小孩。

见方冬冬愿意和自己交朋友，姚桃桃甚至有点受宠若惊，她给方冬冬买了好多好吃的，看着方冬冬津津有味地左一口右一口，姚桃桃羡慕地咽了咽口水。

方冬冬递给她一块蛋糕，问她怎么不吃。姚桃桃摇摇头，说爸爸妈妈从来不让她吃零食，他们说要想保持美好的身材，首先要管住嘴，她的饮食都由专业营养师安排，油盐用量精确到克，酱油都不能多吃。

方冬冬吐吐舌头。她爸爸每次在她挨了老师批评后，都会带她吃奶油蛋糕或者炸鸡腿，说是“压压惊”。

“方冬冬，万一我爸爸妈妈用‘灵镜’预测出我未来不是舞蹈家该怎么办？他们肯定会很失望，会不会不要我？”姚桃桃紧张得要哭了。

“不会吧，你是他们的女儿啊！”方冬冬很难想象父母会因为女儿不够理想而抛弃她，若是那样，自己早就被爸爸妈妈扔到垃圾桶了吧。

“不是，我的意思是，那我不就是个废物了吗？谁会希望自己的孩子是个废物？”方冬冬仿佛听到电话那头有泪水滴在听筒上。

“好了好了，你肯定会是个非常优秀的舞蹈家，‘灵镜’不过是让你爸妈提前开心开心。”方冬冬安慰她。她拍拍沙发扶手，好像在拍姚桃桃的肩。

5

成千上万的家长争相下单“灵镜”，金源宝把保姆机器人的生产线停了，加大马力生产“灵镜”，当他站在源宝大厦的顶楼俯瞰城市时，南教授来到了他的身后。

“我恳求你，把‘灵镜’召回吧！”南教授满面忧愁。

金源宝递给他一杯咖啡，说：“南教授您来得正好，我正想找您继续深入研究‘灵镜’，让三十年、四十年甚至一百年后的未来都能被预测……不不，不用一百年，只要能预测到六七十年就可以了。”金源宝低下头，似乎有了心事。

南教授坚决拒绝了他的请求，说未知的未来才是最好的未来。

“不，南教授！”金源宝打断他，狂热地说，“我就要已知！”

他指了指脚下的城市，说：“南教授你看，那条路在堵车，但车辆还是源源不断地汇集过去，因为他们不知道自己即将遇到堵车。如果能提前知道，改变行驶路线，就能畅通无阻了。约会的人不会迟到，饥饿的人可以早点吃到晚餐，接孩子的人不用担心孩子在学校门口等得着急……”

金源宝觉得，即使一个小小的堵车预测，都能让生活变得如此美妙，更不要说人生大事了。如果人们提前知道未来，就可以通过改变目前的很多做法，把未来纠正为自己想要的样子，那所有人都会如愿以偿。

南教授指了指另一条不堵车的路，那条路畅通无阻，有辆车超速行驶引起了五辆车的追尾事故。他说如果有车为了避开拥堵走了这条路，可能追尾的车就变成六辆了，这么看选择一条堵车的路似乎是件好事呢。

6

大部分同学家长都采购了“灵镜”，除了方冬冬家。

家长们用颤抖的双手激动地在系统内输入自家孩子的数据，满怀欣喜地等待结果。一时间，世界冰火两重天。

一个不爱说话、考试永远不及格的孩子长大后证明了某个著名的数学猜想；一个口吃的女生长大后成了著名的节目主持人；一个门门功课都是满分的学生长大后从重点大学辍学，在工厂流水线上给运动鞋贴商标；一个爱说好动、上课时怎么也控制不住搞小动作的女生长大后坐在银行柜台后面，机械地重复着标准动作……

对预测结果失望的家长想尽办法改变未来，比如那个门门功课都是满分的学生被没收了课外书，家长还让他转了学，但当家长用新的信息作为输入参数时，却发现结果更加糟糕了，他甚至没有考上大学。

那些不甘心的家长们想尽办法，日夜不停地修改着输入参数，试图得到心中希望的结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