男孩和他的枣红马

作者: 李彩红

男孩和他的枣红马0

一群热爱自然、热爱家乡的少年亲历着“山乡巨变”,并以自己特有的方式促进这一巨变。祝福这些阳光下放声歌唱的少年。

——李彩红

在南阜中学七(14)班,块头最大的男生要数曲振。论体质,他绝对是数一数二,手臂和小腿上的腱子肉不比体育委员差。可他就是显得有几分神秘,常常找借口不参加课余体育活动,班级之间的球赛也总是找理由回避。为此,班上的几位文体积极分子可没少做他的工作。

曲振也不怎么辩解,他向来把自己当大人——一个拥有坐骑,还担负着一定“社会责任”的男子汉,受点儿误解在所难免。

他的坐骑是一匹叫赤风的枣红色大马,说坐骑有点儿夸张,大多数时段——比方说上学吧,他总是牵着马儿。

马儿背上的货架就是他承担的“社会责任”——老长一段时间,他的马儿都要趁着陪他上学回家的工夫,为山上开发旅游景点的景观测绘队捎带食品、日用品,以及送到山下村部的快递包裹。

山道两侧,茂密的树木列成一个个方阵,这是近年新造的人工林。晨雾尚未消散,轻纱般的雾幛深处,啁啁啾啾的鸟鸣此起彼伏。赤风脖子上悬挂的铜铃儿也丁零当啷,仿佛应和着林中鸟语,显得那样单调、落寞,与周遭欣欣向荣的山景,与抬头就能望见的高压电线塔和山下电站、新村是那样不协调。

高山赶马紧带缰,

马铃儿响在铁门槛……

曲振唱起从爷爷那儿学来的赶马调,刚唱几句就忘了词儿。他顺手从路旁拽下一片树叶,压在嘴唇上猛力一吹。哔——一声尖哨拔地而起,鸟儿受惊,齐刷刷地噤了声。就不能吹得柔和婉转点吗?他责备自己,扫兴地扔了树叶,伸手给赤风梳理脊毛。

赤风的左臀部有一道伤痕,在油亮体毛的覆盖下并不显眼。但只要上坡下坳腿股用力,绷紧的肌肉就会让伤痕凸起。

它还感觉痛吗?望着伤痕,曲振很后悔,老在想自己当初怎么下得了手的。

不过那会儿情况万分危急,他完全没有选择的余地!

那天傍晚,放学回家的曲振照例撇下书包去找赤风,赶到屋后草坡上,却不见了马儿,深深钉入泥地的拴马桩上只剩一截断绳。

赤风跑哪儿去了?天色眼看要黑下来,啸集的乌云在酝酿一场雷雨。曲振有些急了,他摇松了拴马桩,使劲儿拔起,大声呼唤着他家的黑狗。

“黑豹——”

“汪——汪汪!”狗儿在远处回应。曲振循声跑上山坡。看见小主人,黑豹没像往常那样迎上来,只是站在原地一个劲儿摆动尾巴,赤风就在它身边不远处。

是黑豹找到了脱缰的赤风,还是狗儿把马引到这里来的?他不追究,反正黑豹总是与赤风腻在一起,仿佛它俩真是同辈分的兄弟。

曲振拆下马辔头上残留的绹绳,招呼黑豹:“走啊,黑豹!”

黑豹却固执地在悬崖边站着不动,“汪!”它向小主人报告。

它发现什么啦?曲振好奇地跑近黑豹身边,探头望去。

啊,光溜溜的崖壁半腰,一株斜生的矮松上居然骑着一个人!

“噢,总算盼到了你!”骑在崖松上的陌生人喊,“小伙子,有办法帮我脱险吗?”

身陷险境还能如此镇定,曲振对那人顿时产生了好感,问:“来这干啥啊,你?”

“旅游开发——我是来做前期勘测的,姓江。”那人说他本来是沿着绳索下崖壁看半腰的“水牯洞”,不料还没垂落到洞口,固定绳索的那棵幼松突然被连根拔起坠下山崖,他摔落在洞口凸起的石头边,赖以攀爬的绳索却被小树拽下了山坑。

“绳子我有。”曲振扬了扬手里沾满泥沙的断马缰,“可能太短……”他目测着,自己和那人之间的距离至少在四米左右,断马缰必须对折才有可能承受那个人的体重。

“足够了,我这儿还有!”那人从腰间解下一束粗大的尼龙绳,“这绳索没法下到崖底,向上爬绰绰有余。”

曲振急忙将马缰一端甩下去。几秒钟后,那一卷粗绳尾端就拉到了他手里。

“你真的进了‘水牯洞’?”曲振看着下头问。

“进去了——我打听到这个神奇的天然溶洞,没等齐伙伴,就急匆匆赶来打前站了。”老江熟练地将绳索的另一端绕过自己腋下缠缚牢实。

白忙半天还断了退路,他唯有向伙伴呼救,偏偏这儿又没信号。“幸好岩洞外有这棵树,要不我在洞里叫得再大声,你的狗儿也发现不了我……”

说话间一切就绪,曲振拉直了尼龙绳。

“光靠你没法拉动我,”老江指导,“你要找一棵树,把绳索绕过去……”

崖巅唯一的幼松被连根拔掉,绳索能够着的范围内再也找不到第二棵树……只能寄希望于赤风了。

随着一声闷雷,一大片黑得像锅底的乌云压向山头,大雨劈头盖脸地浇淋下来。湿透的枣红色皮毛在电光下闪耀着金属光泽,赤风显得浑身是劲。行,有这个大力士相帮,一定能完成施救!曲振将绳索绕过赤风的胸肌打了死结。又捡起那根手臂粗的拴马桩在绳索中段绞上一圈,用来协助赤风拉拽。

“驾——!”随着赤风起步,绳索霎时绷紧,人与马合力拉拽着尼龙绳步步前进。曲振看不到下头,只能凭感觉估计那人上升了多少。一米,一米半,两米……好,再努一把力,被救的人就要露头了!

湿透了的衣裤让曲振打了个寒战。加把劲啊,赤风!不加快点儿,老江要冻坏的!狂风席卷着暴雨打着旋儿泼洒,直往眼睛鼻子里钻。

紧要关头,马蹄竟开始打滑,再也无法前行一步,赤风勉力支撑,与绳索悬吊的重物勉强维持平衡。一旦马匹力气耗尽,崖下那人的体重很可能拽着它一起坠落崖底……

“赤风——用力啊!”曲振哭着喊,“咱们——拼了!”

“汪!汪汪!”帮不上忙的黑豹在一边助威。

赤风浑身颤抖,抬起一只前蹄向前跨出,蹄铁在石面划出深深的刻痕。稳住!稳住啊!曲振将绳索顶上肩头,希望帮赤风迈出这关键的一步。

后滑的蹄子总算蹬住,但另一条马腿意外地跪倒——平衡的僵局瞬间被打破,崖巅的马和人都不由自主地向后滑——后面就是悬崖的边沿!

咔啦——轰隆!频频震响的落地炸雷使崖巅战栗,几乎绝望的曲振不顾一切地抡起了手中的粗木棒。

啪!木棒重重地砸向马臀,水花四溅。赤风痛得猛力前蹿。

绷直的尼龙绳却陡然松弛,曲振心头一沉,却看到那人双手紧抠住石角,从崖边攀爬上来。

曲振的心弦跟落地的绳索一起松懈下来,他脚一软,坐倒在地。

赤风回过头,大口喘息着,用鼻吻来拱他的头发。曲振伸出手摸摸马,赤风甩了甩额毛缩回嘴唇,用牙轻轻啃咬小主人的手指,黑豹却围着陌生人又叫又蹦。

“其实最后关头你不必赶马,”获救的大块头老江说,“只要上面的绳头稳住,我就能爬上来——拽绳索攀爬是干我们这行的基本功啊。”说着,他用牙齿相帮,解开了被雨水浸透的绳结。

“旅游开发?不是说要在大山里建一个超级大的‘抽水蓄能’电站吗?”

“对。这不矛盾啊,”老江说,“你想想,电站水库一旦完成建设,青山秀水间的高峡平湖必定成为远近闻名的旅游胜地!”说着,他将绳索挽成圈挎上肩头,弯腰拾起背包谢别了救助他的少年,掉头朝山下走去。

老江还真不是说着玩儿的!没多久,景区开发的“先遣队”就扛着三角架、大标尺和一些稀奇古怪的仪器进驻曲家垅,曲振家的小院成了他们的临时指挥部。

住在曲振家的叔叔们,成天在电脑上绘制图纸。看着村里待开发的“高峡平湖”“神韵林涧”“仿古驿道”等景点,从标注着“高程、坡度、坡向、植被覆盖”等各种数据的线条图,逐渐变化成颜色鲜艳、画面逼真的三维效果图,曲振眼界大开。为了能帮点忙,他自告奋勇承担了那份“社会责任”,为这些“先遣部队”运送“军需物资”。

曲振的太爷爷曾是马帮头领。早在四十年前,新修的盘山公路取代了翻越大山的古道,“曲家马帮”就完成了历史使命,专事驮运的马儿纷纷跟着马夫们回归了田园生活。

到曲振父亲当家时,他们家只剩下这匹“赤风”了。

看着枣红马长大的曲振把赤风当作自己最好的伙伴。无论多忙,他每天都要抽时间去遛马,走到平坦的路段,还少不了骑上光背马,举根竹梢条当马刀操练“骑术”。

“骑兵营,冲啊——”曲振模仿电视剧里的英雄大声呐喊,赤风就腾起四蹄,稳稳地跑上一段,让背上的小主人过足骑兵瘾。

性子烈犟的赤风到了曲振手里就变得很温驯,任他百般折腾,从不违背小主人的意愿。

碰上好天气,曲振上学也骑着它。担心赤风受累,他只有在望见村校的旗杆时才爬上马背,就为在同学们面前风光一番。不过,只要大伙围上来,他立即跳下,朝赤风背上拍拍,打发它回去。

老马识途。村校离他家不过一千米远,算不上“老马”的赤风也不会走丢,它晓得规规矩矩回家,任由老主人把它拴到野地里吃草。

就这样,比曲振还小九岁的赤风陪他在村校读完了小学。

上中学得去镇上,学校也不可能由着他牵马出入,赤风才交给爷爷管理。直到测绘队住进他家,他跟马儿一起承担那份“社会责任”,赤风又重新成了小主人上学的伙伴。

跟马儿一起为“先遣部队”干了一个月,就放暑假了,大大小小的挖掘机、压路机、工程车接连开进大山,老江带领的“先遣部队”却离开曲家垅,迁往了另一处待开发景点。

随着“先遣部队”的转移,曲振的“社会责任”也宣告完成。

这些日子,大山里遍地开花般的旅游开发工程紧锣密鼓地进行,村街上经常出现一伙伙穿着蓝色工作服、头戴橙色安全帽的外地客人,曲振知道那是从大山外请来的技术工人。大晚上,站在自家院坪偶尔还能听到老远处传来的机器隆隆声。

早上放牧时,曲振发现赤风在这一段长途奔走中磨损了蹄铁。吃过早饭,他牵着赤风下山,去了村头的铁匠铺。

景区还在建设,村街上就到处走动着讲外地话的客人,他们是工程队的家属还是迫不及待的游客?曲振不得而知,但他晓得村里不久就会热闹起来啦。

大约这些外地客人觉得眼前什么景物都好看,有好多人围着大枫树那青筋般的虬根拍照。看到曲振牵着马走近,他们又举着相机、手机围了上来。

山底的村街挨着曲家垅的谷口。临近村街的大枫树下,两间青砖小瓦的老房子就是铁匠铺。铁匠是外地人,跟师傅来这儿打铁为生,那正是曲家马帮兴盛之时,连接“茶马古道”的这段青石路上,不时有来往马帮经过。铁匠铺专为过往马帮钉马掌、打马镫、修整马鞍架子,铁匠从此在村里落地生根。

如今铁匠铺门面还在,当年围着火炉风箱和铁砧忙碌的少年已苍颜白发,年逾古稀,随着马帮的消失,老铁匠也不怎么打蹄铁了,多半时候只是替近旁农民翻新磨损的锄头等农具。

曲家马帮的故事铁匠爷也经常跟曲振讲。曲振的太爷爷是“老板”也是赶马汉子。按铁匠爷回忆,打从绕过青龙岭的汽车路修通,曲家马帮的声势就逐渐消减,马帮缩成十来匹马。那应该是五十年前,铁匠爷才二十来岁。铁匠铺因马帮而兴,也随着马帮的“退场”而归于寂寞……

看着铁匠爷脸上的皱纹,曲振脑瓜里冒出了太爷爷领导着翻山越岭的马帮的景象,冒出了熙熙攘攘的村街、人头攒动的铁匠炉和旁边的骡马店、饭铺……那一切都封存在老人的记忆里。

曲振多少能体会到铁匠爷的感受,怪不得铁匠爷那样疼爱赤风!没有这个马帮的后裔,铁匠爷的精神头兴许会被击垮——无儿无女的老铁匠宁可守着铁匠铺也不愿去乡里的养老院享福,就是舍不得放下耍了几十年的手艺,舍不得忘却年轻时曾经拥有的辉煌。

“噢,是该换了。”老铁匠扳住马掌看看,对曲振说,“尤其左后脚那只,维持不了几天啦。”

曲振就把赤风拴到铁匠铺前的绹马石柱上。

系上石棉布围裙的铁匠爷往盛满木炭的砖炉里生火,曲振坐到一旁拉起了风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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