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害之人
作者: 高源1
上学路上,林予遇到了一群羊。
是白色的山羊,毛脏兮兮的,半眯着眼,看上去非常温和,又带点傻气。
林予又惊又喜。在城市是很难有机会跟羊近距离接触的,除非去动物园。而她不喜欢动物园,她受不了动物被关在笼子里的样子,除了不忍心,还因为害怕。“如果我一生都被关在笼子里,会是什么感觉?”几年前她冒出这样的念头,从此便再不敢踏进动物园一步。
现在,六七只羊安安生生地站在小卡车上,脖上拴着绳索,不挤,不闹,连叫也不叫一声。她等了半天也没等到一声“咩”,不免有些失落。羊不想叫,就像人有时候不想说话一样吧,不能强求。
奇怪,山羊怎么会出现在这里?她往前走了几步,才发现新开了一家羊汤馆。
“啊!”她在心里惨叫一声,好像店主要宰杀的不是羊,而是她。
刚刚的欣喜灰飞烟灭,她不敢再看它们,逃也似的跑开了。
山羊茫然而呆滞的眼神,山羊温顺的胡须……
山羊知道自己的命运吗?它们的沉默是在表达绝望吗?
我以前喝过羊汤吃过羊肉,这么说来,我也是杀手的同谋啊……
想到这儿,她吓得汗毛直立,好像真的犯了重罪似的。在此之前,她从没意识到那些肉原来是从活生生的动物身上来的。
爸爸总说她过于敏感,同学也笑话她矫情,神经太细,风一吹就断掉。她也不想这样,可是生来如此,改不了。
一口气跑到学校,山羊的眼神还是挥之不去。
她恍恍惚惚差点儿进错了教室。上学期她在(6)班,这学期转到了(3)班。已经开学好几天了,她还是会不小心走错。
这所中学实行班级流动制,普通班的同学只要期末考试排名靠前,就有机会进入更优秀的实验班,而实验班的同学如果成绩差,也面临着被“下放”到普通班的危险。
林予上学期考了全班第一,拿到了转班的“入场券”,而比她低了一名的好朋友邹茉,却与心心念念的实验班失之交臂。
上学期放假前,发卷子那天,她有意躲着邹茉,就像今天她不敢看羊的眼睛。一拿到卷子她就赶紧收起来,对自己的好成绩遮遮掩掩,像有什么见不得人似的。真是又好气又好笑,又为难又可怜。她觉得自己是个强盗,抢夺了对别人来说无比珍贵的东西。在这样的负罪感下,排名第一也不能使她快乐,因为她这是把全班人踩在了脚下。她不想这样。可是……考场上有谦让这回事吗?
学校里每天都在上演看不见硝烟的战争,同学们相互竞争,暗暗较劲。林予在排名表上看到的不是数字,而是胜败,是扬眉吐气和尸横遍野。她不想给别人带去伤害,可是现实如此残酷,每场考试必将有人受伤,她不能做逃兵,她没有退路。
中午,食堂推出了一道新菜:孜然羊肉。一大堆人挤在有新菜的窗口,欢天喜地,堪比过年。
因为早上的偶遇,林予现在别说吃羊肉了,光是看到“羊”这个字都有点神经过敏,脑壳嗡嗡发胀,几乎要裂开。她去最冷清的窗口打了一份豆腐、一份菠菜和一份米饭,找了个座位独自吃。
以前她常和邹茉面对面坐,边吃边聊,还会互尝餐盘里的菜。转班之后,她好几次课间回(6)班找邹茉都没找到,隐隐感觉邹茉是有意疏远自己,便不再去了。
正吃着,对面坐了个陌生的同学,他的餐盘里有羊肉。点缀着红辣椒、白芝麻、绿香菜的棕红色羊肉油亮鲜艳,香气逼人,却让林予莫名地一阵反胃。
她收回目光,紧盯面前的绿色蔬菜,拼命想赶走脑袋里可怜的山羊。可是孜然羊肉的香气扑面而来,对面同学的咀嚼声萦绕不去……
仿佛在近距离目睹一场血腥屠杀,她再也受不了了,一口饭也咽不下去,端起餐盘跑开了。
站在洗手池边,林予想吐却吐不出来。脑袋里有个怪念头拼命拽着她,怎么都挣脱不掉。
2
晚自习下课回去已是九点半,爸爸还在清扫店铺,李大哥已经走了。林予放下书包,帮着干了会儿,全部收拾妥当,才回家写作业。
爸爸经营一家卖凉面的小店,是那种逼仄简陋的苍蝇馆子,墙上有油烟熏出的不规则印迹,三张折叠小桌略微倾斜,板凳低矮破烂,坐着跟蹲着没多大区别。
开店很辛苦,在林予的印象中,爸爸永远系着围裙在店里忙碌,挣到的钱却不尽如人意。爸爸常说会供她读书,不必担心钱的问题,读到博士都没问题。每次听到这话,林予都默不作声,倍感压力,生怕成绩对不起爸爸的汗水。
林予五六岁的时候,爸爸招了一名女工在店里帮忙。那个年轻的阿姨是尖下巴,嘴角漾着若有若无的笑意,林予怕生,总躲着她。有一次爸爸喝了点酒,忽然问林予想不想要一个新妈妈。林予一惊,下意识地摇头。摇了两下,又摇了两下,紧接着又摇,像是怕没表达清楚似的。没过多久,爸爸就把那个女工辞了,换了个年轻人,就是李大哥。一直到现在,爸爸都没再提过结婚的事。
林予恨死自己了。小时候不懂事,没考虑爸爸的感受。长大一点后,她想劝爸爸找个伴,却怎么都开不了口。有一次好不容易说了,爸爸却故意打岔,就那么硬生生岔过去了。
爸爸后半生孤身一人,林予觉得都要怪自己。
深夜的月亮不睡觉。林予写完作业躺下,头昏昏沉沉。正要睡着,几只脏兮兮的白色山羊跳进她的脑海,它们惊恐万状,“咩咩”惨叫。她猛然惊醒,睁开眼,只见窗外带斑纹的白月亮,比山羊冷,比山羊硬。
第二天起床,林予从冰箱里拿出一颗鸡蛋。平时爸爸太累,早餐都是她做。
蛋壳上粘了一根鸡毛,她多看了一眼,心重重一坠:小鸡还没破壳,就离开了妈妈,并且再也见不到了。像被什么击中心脏,她忽然站立不稳,连忙扶住冰箱。缓过神来,才发现满脸是泪,鸡蛋早已碎在地上,像一摊黄而黏稠的血。
新的念头不由分说地缠住了她:人为了吃鸡蛋,就理直气壮地夺走母鸡的孩子;为了喝牛奶,就大言不惭地克扣小牛的口粮;为了吃肉,就丧心病狂地剥夺动物的生命。凭什么?就凭我们是人?
林予用手背擦了擦眼,蹲下清理地面。
她想吃素了。
她被自己的决定吓了一跳。
3
素食主义分很多种。有的人是“蛋素”,不吃肉但会吃蛋类食品;有的人是“奶素”,不吃肉但会吃奶类食品。林予是“纯素”,肉、蛋、奶一概不吃。她没想过要坚持多久,吃一天是一天吧。
她早饭在家吃,午饭和晚饭都在学校食堂吃。她跟爸爸说每天在学校吃得太荤,早晨想吃点清淡的,爸爸没有起疑心。在食堂她独来独往,完全自由。
然而吃素并没有她以为的那么简单。学校食堂里菜的种类不算少,但基本都跟肉和蛋脱不开干系,就连豆腐和豆芽都是带肉末的。纯素的菜只有三四种,通常是醋溜土豆丝、糖醋茄子和清炒某种应季叶子菜。
第一天她就受到了意料之外的打击:当她咬开一只素包,发现圆白菜里混着细碎的虾皮和鸡蛋末,立刻翻起一阵惊恐与恶心,条件反射地吐了出来,把坐在对面的同学吓了一跳,还以为她吃到了虫子。
冒热气的包子咧着无辜的伤口,像个袒露内心却惨遭拒绝的人。林予厌恶又愧疚地望着它,沮丧至极。吃吧,咽不下去;扔吧,又有浪费粮食的负罪感。最后她把包子带出去丢在墙角,希望能被附近的流浪狗捡到。
第一周就这么过去了,她对肉没有丝毫渴望。只不过饭前多出一道工序:要先跟打菜的阿姨确认一下炒白菜里有没有虾皮,韭菜包子里有没有鸡蛋。她从小到大从没这样关心过食物,新鲜感退潮后,只觉得有些麻烦。
第二周结束时,她已经把食堂里所有素菜翻来覆去吃了好几轮,感觉连骨头都被土豆丝的酸味腐蚀了。以前开饭前她都情绪高亢,如今却食欲全无。她体会到了什么叫深深的厌倦——就算饿得发慌,面对那些菜,也是连闻都不想闻一下的。没办法,为了生存,她只能逼自己吃下去。
第四周她忍无可忍,开始到学校外面买饼干之类的零食,或者在流动摊位吃油炸的或烤制的、刷了厚厚一层调味料的豆制品。零花钱用完了,她甚至还躲在角落里吃了两天泡面。这些刺激味蕾的不健康食物确实拯救了她的食欲,却也让她病了——发烧,上火,口腔溃疡。所以,第五周她基本只能喝粥。
从第六周起,她开始委曲求全,转战食堂那些半荤半素的菜。她聚精会神,把藏匿其中的哪怕最微小的肉屑都挑出来,整个过程堪比排雷,任务繁重,神经紧绷,吃顿饭比考试还累。
就这样勉勉强强坚持下来。
为什么要这样为难自己呢?林予有时也不禁怀疑。吃素的决定,多少带点儿一时冲动的性质,但后来她看了《地球公民》之类的动物保护主义的作品,吃素的念头变得更加坚定。如今面对肉,想到那是动物身体的一部分,她就无论如何也下不了口。
最怕的是在食堂遇到认识的人,吃素的事实无法隐瞒,又很难用一两句解释清楚缘由,只能极力敷衍。
有一次遇到同班的女生,她扫了眼林予餐盘里的东西:“这么素!你在减肥?”又低头看看自己餐盘里的炸鸡块,“我感觉好罪恶!”
“不不不,”林予赶紧说,“我只是碰巧今天没胃口,想吃清淡的……”
“唉,你都这么瘦了还减肥,搞得我压力好大。”那个女生全程吃得无比沉闷,并且把鸡块都剩下了。
林予心里憋满了歉意,她机械地吞咽,吃完了也不知道刚刚的菜到底什么味儿。她不想扫了别人的兴致、坏了别人吃饭的心情,她只是谨慎而执着地做自己的事,却也不可避免地对别人造成了影响。
还有一次,她很不巧地跟语文老师面对面坐,老师发现她把胡萝卜挑出来吃得干干净净,却单单把牛肉剩下。
“你怎么不吃肉?”老师问。
“我……不喜欢牛肉。”林予索性撒谎。
“那咱俩换着吃,不要糟蹋。”说着,老师把自己餐盘里的虾仁夹到林予面前。
林予感觉头“嗡”的一下,喉咙发紧,有种临刑前的惶恐和崩溃。她无法拒绝,只得憋住气,像小时候捏着鼻子喝中药一样,忍着恶心把虾仁咽了,几乎连嚼都没嚼。
“这就对了,”老师用讲题时那种不容置疑的语气说,“正是长身体的年纪,营养得跟上。尽量不要挑食。”
走出食堂时,林予后背的衣服都湿透了,好像刚刚经历了一场酷刑,她是靠着铁石心肠才捡回半条命。可是这样想也不太对,好像把吃肉的人都置于不仁不义境地似的。老师明明是好心。
她仰起脸,正午的太阳被云遮住了,天空对她的困惑拒不作答。
4
林予在体育课上晕倒了。
这事其实她早有预感。吃素两个月了,她明显感觉到身体的变化:瘦了一圈,体力变差,经常感到倦怠无力,还没到饭点就饿得心慌腿软,学习时也很难像从前那样长久地集中注意力。最要命的是生理期,她本来就有些瘦弱,以往来例假时就容易疲惫,如今简直是虚脱,连坐都坐不住,恨不得全天躺着。
这次体育课热身跑步,才跑了半圈,她就感到四肢无力,继而是一阵突如其来的晕眩。她还没意识到失去平衡,只看见红色塑胶跑道朝自己迎面飞来,随即感到剧烈撞击。
是同学大齐把她背到校医务室的。一路上她意识很清醒,知道自己刚刚在众人面前栽倒,出了洋相,听见体育老师跟在后面不停地说话,闻到大齐衣服上刺鼻的汗味与洗衣粉清香的奇异混合。
大齐长得虎头虎脑,有点呆气,在班里不受待见,经常受嘲弄。林予记得开学时班级大扫除,同学故意派给他最脏最累的活,他二话不说闷头做完,并且做得很好。
“没有大碍,可能是低血糖,休息一下就好。”医务室的女老师检查了一番,给林予擦伤的地方消毒,扭头见大齐还愣头愣脑地杵在门口,“没事了,你可以回去了。”
大齐走后,老师才问林予:“是不是生理期?”林予点头。“嘴唇发白,贫血?做过检查吗?”林予摇头。“平时不怎么吃肉吧?”林予点头。老师叹了口气,说:“要吃点红肉和动物内脏,补补铁啊。现在的女孩子,啧啧,减肥都走火入魔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