偷名字的人

“猪猪，你数学考多少？”“猪猪，这个饼干好吃不？”“猪猪，这是你新买的本子？”

女生基本都是这样喊我的。

“一只猪，你作业借我抄一下。”“一只猪，你怎么总在吃？”“猪一只，你就不能跑快一点？”

男生喊我的时候是这样子的。

我讨厌自己姓“朱”，当我站在体重秤上，就觉得自己永远都逃脱不了那种肥胖动物的阴影。我也讨厌自己的名，它土气得就像爷爷奶奶的花被子。我最最讨厌的，当然是姓和名连在一起，“猪只一”，爸妈取名的时候到底是怎么想的？

“我要改名！”每当有人取笑我，我就会向爸妈抱怨。

“按族谱来说，你是‘芝’字辈的。我们希望你每天都快乐，所以加上了‘怡’。”妈妈这么跟我解释。

“现在哪还有人按什么族谱取名？我同学都没有这样的。不管，那我要改姓！”我继续嚷嚷。

“你还想改姓？我看你改做别人家的女儿好了！”爸爸一发火，他的大肚子都跟着晃。

哪怕他们这么说，我的想法也毫不动摇。所有的不幸都是这个糟糕的名字给的，改掉名字我才能拥有全新的人生。

没想到，这一天竟然来得这样突然。

我们一学期会调整两次座位，班主任吴老师安排大家在周一做了第二次调整，并重新制作了座位表贴在讲台处，方便老师念学生的名字。我是值日生，所以放学后要负责打扫卫生。擦讲台的时候，我的目光不由得被那张座位表吸引过去了。

我的新同桌是顾云裳。自己的名字像烧饼上的芝麻一样土气，人家的名字却像云朵做的衣裳一样洋气，真让人羡慕。更不用说顾云裳还是学习委员，她简直就是人们所说的“人生赢家”。

我趴在讲台上，看着自己和同桌的名字排在一起，对比是那样强烈，于是刚刚的羡慕迅速升级成嫉妒。看到讲台上有哪位老师落下的红笔，我便鬼使神差地拿起来，在两个名字中间画上了一个双向箭头“”。

第二天有两节数学课，第一节随堂小考，第二节分析试卷。数学一直是最让我头疼的科目，可今天的考试内容简单，离下课还有十多分钟，我已轻松地答完了全部题目。

第二节课，由老师报答案，同桌之间相互交换批改试卷。我拿到顾云裳的卷子，瞬间愣住了，卷子上的名字竟然是“朱芝怡”。

“你干吗写我的名字？”我小声问。

顾云裳满脸疑惑地望着我：“这是我的名字呀。”

一贯认真的学习委员这是在捉弄我？我满头雾水，又说：“我才是朱芝怡啊，你不是顾云裳吗？”

“你怎么了？”顾云裳皱起眉头，“连自己名字都忘记了？”

“大家不要讲话，认真听答案！”老师严肃地说。没办法，我只好先批改卷子，却发现很多答案和老师报出来的不一样。每在卷子上扣几分，我心中的不解就多上几分。卷子批改完后，我和顾云裳换回卷子，发现自己比她高了二十多分。

老师讲完了前面的小题，突然说：“顾云裳，你第一道大题答对了吧？对了的话，这道题你给大家讲讲。”

一旁的顾云裳埋着头，好像没听到。我推了推顾云裳的胳膊：“老师叫你呢！”

她脸色有些不悦：“是叫你啊！”

“怎么了？”老师朝我走近，拿起卷子看了看，“这不是做对了吗，干吗扭扭捏捏的。你给大家讲讲吧。”

有没有人能告诉我，这到底是怎么回事？我只觉得脑袋很乱，可其他人都在等我回答，我只好让自己把注意力先集中在题目上，硬着头皮开始讲解。

好不容易等到下课，老师一走，我立刻冲上了讲台，腰部还被桌角狠狠撞了一下。座位表上那个鲜红的双向箭头还在，我的腰部也在隐隐作痛，这一切似乎都在提醒我，这不是梦，是一件了不得的事发生了——我把顾云裳的名字偷来了，而且还偷了她的学习能力？！

没想到多年的愿望竟然成真，我的内心激动得像波涛汹涌的大海一样，耳边似乎还有海浪欢腾的声音。

慢慢走回座位，我问一旁的顾云裳：“现在班上的学习委员是……”

“行啦，谁不知道你是班干部，别炫耀啦！”顾云裳说着，转身朝不远处的凌雯挥挥手，“去不去厕所？”

“去！”凌雯收好卷子，立刻走过来。

“猪猪，我也要去！”后面传来王雨桐的声音。

“你也要……”我下意识地转头回应道，却只见她走过来，跟在顾云裳和凌雯后面出了教室。我站起身往外面看，发现她们三个人还互相挽着胳膊——为什么我最好的两个朋友，要和顾云裳一起出去？明明我才是“猪猪”啊！

我仔细回忆昨晚到今天早晨的情况，确信爸爸妈妈喊我“芝芝”，这说明至少在他们眼里，我还是朱芝怡。难道说，只有在学校，我和顾云裳的身份才会调换？可是我们的外貌没有改变，名字却变了，老师和同学们为什么不觉得奇怪？

这天剩下的时间里，我都忙得晕头转向。由于不知道自己已经是班干部了，我忘记统计作业的收交情况。好不容易从课代表那里确认好，把作业都交上去了，下午数学老师又找到我，说今天好多人的作业是抄袭的，题目错得都一样，要我查清楚情况。结果，当然没人承认自己抄袭，哪怕我拿着作业找班里那几个最调皮的男生对峙，他们也是嬉皮笑脸地否认，把我气得不行。

过去我一直觉得做班干部有权力管人，做梦都想体会一下这种高高在上的感觉，可现在当我真正处在这个位置，才发现什么官儿都不好当。旁边真正的顾云裳，下课时间不是和我最好的朋友们出去散步，就是吃着零食聊周末要去哪里玩，而我不是被其他同学追问试卷上的题目，就是被各个班干部拉着问班级管理的事。

尤其是下午的英语课，别的同学背课文都磕磕巴巴的，英语老师也没批评谁，我只背错了一处，她就板着脸指出来，还说：“顾云裳，你是学习委员，应该背得更好，给同学们做榜样。”

虽然大家喊我“顾云裳”的时候，就像唱歌一样好听，可这个名字承担的职责也太重了，重到像是云朵里注满了铅，就要从天上掉下来。

放学了，我有意磨蹭到教室没什么人了，才悄悄攥着修正液走到讲台边。为了验证是不是我画的箭头在现实里发挥了作用，同时也为了摆脱学习委员的压力，我迅速将原先的箭头涂抹掉，同时用笔画了一个新的双向箭头，箭头的另一端同样是个我喜欢的名字——江妮娜。

第二天要开运动会，大家需要先到教室集合。我早早地就坐到位置上，迫不及待地冲同桌喊了声：“顾云裳！”

她抬起头看着我：“嗯？”

太好啦，我把顾云裳的名字还给她了！那么，现在我是谁？

“妮娜，萱萱昨天晚上跟我说，她今天运动会要和文舒一起，不跟着我们了。”这时候，钟思雅跑过来，悄悄在我耳边说。

我成了江妮娜？座位表上的箭头又生效了？我努力克制住激动的心情，朝着不远处的江妮娜看去——现在她应该已经成了“朱芝怡”。她之前可是我们班最有人气的女生，朋友们也和她一样漂亮，她们这个小群体不管出现在学校哪里，都和一群迪士尼公主一样引人注目。虽然偷了名字却偷不来她的外貌，但至少我成为这个小群体的核心人物了啊！

“……为什么呀？”我一时不知道怎么回答钟思雅的问题，只好继续问。

“因为你上周生日没请萱萱，她生气了呗！然后就去拉拢文舒。”钟思雅把嗓音压得更低了。坐在我们前面几排的萱萱刚好回头，看到我们后又立刻把头扭了回去。

钟思雅的话让我更糊涂了，我只好装作不经意地问：“话说我生日……为什么不请她啊？”

“哎呀，你怎么这么快就忘了！”她拍了拍我的肩膀，小声说，“她之前不是跟贝贝熊她们说你坏话嘛，说我们跟你做朋友，是因为你总是请我们吃饭啦，送我们东西什么的。”

这是什么了不得的八卦！我立刻问：“我真的是这样？”

听到这话，钟思雅像是有些吃惊，马上说：“肯定……不是啊，我们本来就不喜欢她，估计是她挑拨呢！不过你放心，文舒也不喜欢她，肯定不会让她加入自己和夏柠那一派的。”

我和钟思雅对话期间，越来越多的女同学围到我身边。走到操场的看台上，大家还在叽叽喳喳地跟我聊天。没想到，看起来光鲜亮丽的美少女组合里，竟然有这样错综复杂的关系。

就在这时，班上的体育委员孙舟海过来了，朝我们大喊：“女生的铅球比赛开始了，吴老师让你们都去给朱芝怡加油！”

朱芝怡！我听到自己的本名差点从看台上跳起来。对啊，前段时间孙舟海号召大家积极报名参加运动会，我毫不犹豫地选了自己擅长的项目——铅球。去年我就是靠着它，给班上赢得了一枚珍贵的奖牌！可现在，真正的江妮娜却要代替我参加铅球比赛？

想到这里，我立刻朝着比赛场地奔去，之前围着我的一群女生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嘴上还喊着：“慢一点，妮娜！”“你怎么那么积极啊？”

是啊，大部分的公主都要保持优雅的姿态，她们和铅球这种运动应该格格不入吧。可是我不一样，去年我夺得金牌的那一刻，几乎是我一年里最骄傲的时刻。当时每个人都为我欢呼呐喊，即便是一向不怎么重视我的老师们，还有一些经常欺负我的男同学，也都在旁边给我加油鼓劲。现在回忆起来，那才是真正成为众人关注的焦点，获得大家发自内心的尊重的感觉。

前来加油的人把包括妮娜在内的参赛同学团团围住，现场的气氛紧张又热烈。其他班的女生都投出了不错的成绩，我感到肩膀都沉重起来，仿佛自己才是要比赛的人。最后轮到妮娜上场了，班上的同学忽然喊出了响亮的口号：

“芝怡芝怡，绝对第一！”

他们喊了我的名字，不是“猪猪”，不是“一只猪”，而是我真正的名字。如果是“妮娜”，应该就没法用“第一”来押韵了，正因为我是“芝怡”，才和“第一”这么契合啊！

只见妮娜走进投掷圈里，身体左侧对着前方，右膝微微弯曲，紧接着右脚快速一蹬，右臂发力将球猛地扔出。所有人的目光都跟着球飞向了前方，看着球落下的位置，超出了前面所有同学的落球点。

“耶！”不等裁判宣布，同学们都冲上去将妮娜团团围住，在她身边又蹦又跳，“芝怡芝怡，绝对第一！”的口号几乎响彻运动场。妮娜满脸都写着自豪，可是，可是那种自豪，本该是我的啊！

“妮娜，我们走吧？决赛在明天呢。”旁边的钟思雅拉着我往看台走，“刚刚文舒还找你呢，说咱们以后都不要理萱萱好了，你觉得呢……”慢慢地，她说的话已经钻不进我的耳朵了。

运动会持续了两天，真正的妮娜在第二天的决赛里也毫无悬念地取得胜利，赢得了奖牌。而我在这两天不知道自己赢得了什么，因为围着我的女生里谁是真心谁是假意，我完全分不清。我的脑袋本来就转得慢，可和她们聊天简直比做数学题还累，这和我想象中众星捧月的感觉太不一样了。

我偷来了妮娜的一大群要花钱才能换来的朋友，却失去了给自己的名字争取荣耀、赢得更多真心待我的朋友的机会。这……真的划算吗？可是，运动会又不是每天都开，就算换回自己的本名，应该也不会再有这样让那三个字闪耀的机会了吧？

运动会结束后，我们可以提早放学。我拒绝了钟思雅她们一起去吃冰激凌的邀请，选择留在教室里。

看着座位表上一个又一个的名字，我想着这两天发生的事，突然有了主意。既然偷别人的名字会让我失去一些东西，那我给自己取一个全新的、和他们不一样的名字不就好了？刚好，我最近读的小说里，女主角既漂亮又聪明，名字也特别有画面感，直接用她的不就行了？

我赶紧把座位表上的箭头以及自己的名字涂掉，换上了“沈萤星”这三个字。

由于晚上没睡好，所以我早上赖床了很久，赶到学校时上课铃已经打响了。我慌忙冲到教室门口，吴老师正在上课，他看了我一眼，问了一个几乎让我心脏都要停止跳动的问题：

“怎么了？走错班了？”

同学们也全都盯着我，每一张面孔我都很熟悉，不可能走错啊！

我急得说话都结巴了：“没走错……我是这个班的，我是，我的新名字是沈萤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