羔羊
作者: 秦迩殊
妈妈说,新房子在大花园里,邻居们都要住到大房子里去。花园里清澈干净的水会像被施了法术一样乖乖流进家里,不用再跑到深箐去挑,拧一下水龙头,就能让龙王爷听话,要水就有水,要停就能停。
我真替姐姐高兴,她每天上学前都要到箐里挑水。挑满半缸,慌忙放下水桶,背上书包,拿起妈妈刚烤好的面饼就往学校跑。
箐上中学在对面山腰,看着近,走起来很费时间,跑起来又费鞋。
我还没上学,常常羡慕地望着姐姐跑,有时候也跟着跑,姐姐撵我回家,用小草抽打我的屁股,凶巴巴的样子,一点也吓不到我。
爸爸说,有个很大很大的水库要修建,我们箐上村到时候会被整个淹没,所以要搬迁到别的地方去。
“大花园里有学校吗?”姐姐问。
“有啊,有很多学校,到时候你弟弟也能进幼儿园了。”
我真想搬进大花园去,学校里有很多小伙伴和我玩,还有游乐场,不用再满山乱跑,只可惜索巴不能进教室。
索巴是我最好的伙伴,它是一只黑黄脸的小山羊。
我家有六十三只黑山羊。索巴一出生,它妈妈就死了。
奶奶把沾满血丝和黏液的索巴抱在怀里亲吻,说它是个小可怜,天生是给我做伴的。
搬家的事像一场大风,吹遍村里犄角旮旯,没完没了。姐姐倒是很高兴,小辫子甩得像牛尾巴。
爸爸妈妈的心情和六月天一样阴晴不定,他们一会儿高兴得像山雀叽叽喳喳,这个不要,那个要换新的;一会儿又吊起苦瓜脸,竖起牛角,吵闹不停。
爷爷奶奶最可怜,像霜打的茄子。爷爷整天吧嗒吧嗒闷头抽草烟,奶奶时不时悄悄抹掉眼角的泪水。
我听到爸爸妈妈商量要卖掉所有的山羊,包括索巴,我就不想去大花园和学校了,我只要索巴。
我光着脚站在坑坑洼洼的堂屋地上,面对火塘大哭,奶奶把我抱在怀里,黑色斜襟上衣里热乎乎的苞谷味儿让我平静下来。
姐姐对我说,搬家计划不会因为我大哭一场就改变,什么都改变不了即将搬家的事实。
我不想搬家了,爸爸妈妈严肃的表情让我灰心,姐姐说得对,我不可能改变家里的任何决定,可我能整天把索巴牵在身边,谁要趁我不注意牵走索巴,我就会吵闹不休,直到索巴回到我身边。
每天晚上我都抱着索巴睡,为此挨过爸爸妈妈的打。可他们改变不了我的心意。
箐上村在乌龟山和老鹰山的峡谷半坡上,箐底是汹涌的云河水。半坡上长满了草,索巴最喜欢吃黑麦草和碱草,草叶、草秆、草梗,春夏秋冬它都吃得“嚓嚓”作响,就像我们咬冰糖的声音。
我每天的任务就是跟着爷爷去放羊,山谷里的云朵就像巨大的棉花糖,软软的,雪白雪白,总引得我想伸长手臂去摸一摸。我伸长手臂去摸白云时,山风像云朵里伸出来的手,有时温温柔柔地拂过我的脸和身体,像夜晚抱我去床上睡觉的妈妈;有时候胡乱揉搓我的头发,把我的头发弄得乱糟糟的,还把我推搡得东倒西歪,像跟我打闹的讨厌姐姐。
不论山风怎么吹,爷爷总像飞来石一样坐着抽旱烟,呛人的烟草味到处飘荡。索巴也跟爷爷一样,一脸深沉地咀嚼着甜脆的碱草。
搬家搅得全家人性情大变,索巴似乎也嗅到了不安的气息,失去了安全感,变得小心翼翼,没有了往常的平静从容。
我平时很乖,但犟起来也不是好惹的。
自从他们要卖掉我的索巴,我就不认他们是我的亲人。亲人决干不出卖掉亲人的事儿,因为我觉得索巴就是我的亲人。
家里气氛忽阴忽晴,让我感觉非常不舒服,我决定带着索巴逃跑。
索巴是世界上最好的小羔羊,没有妈妈,非常可怜。它无比信任我,黑黄各一半的小长脸上,一双滴溜溜的眼珠是最好看的黑玫瑰葡萄;嘴巴总是闲不住,不停在吃,有时候我也不知道它在吃什么。
搬家的日子越来越近了,整个村子都像被煮开了的水,扑哧扑哧到处冒热气。村里人全变样了,变得咋咋呼呼的。平常不放心上的小事,嚷起来一个村都能听到,争吵特别多,物件摔打了不少。我一路走过去,能捡到破了个洞的小提箩、掉了锄头楔子的木头把、缺了口的土碗和一套木头舂臼……村路总是被抛弃的物件弄得乱糟糟的。
平日这些东西不见得舍得丢,现在脑子乱了,什么都扔。大婶尖着声音叫:“这些进城都用不上,哪里有地给你种,带过去干什么,下崽卖钱啊?”
生活都乱套了,我们小孩也没人管了,心情复杂,到处乱跑,更容易出事。有的小孩掉坝塘了,有的被牛顶了,有的从树上摔下来了,还有的误吃毒菌了,总是听到这样的糟心事。
我姐喜欢读书,我又乖,完全被爸爸妈妈忽略掉了。我在这个混乱时期逃跑很容易成功。
索巴跟着我,我佯装跟平常一样去放羊。
爷爷问我:“你怎么带这么多吃的,早饭没吃饱吗?”
我以为爷爷看出了我离家出走的意图,吓得说话都哆嗦了:“没,没跑。”
爷爷接过我的包——姐姐背旧了好久不用的手绣挎包,翻找起来:两块吃剩下的荞麦饼,两根青苞谷,一捧干炒面。
爷爷像变魔术一样从后腰带里拿出两根香喷喷的烤猪大肠,我眼睛一亮,居然有肉吃!
“大肠不是都做了豆腐肠吗?”
“马上要搬家,你妈没做。”
“爷爷,你和奶奶真要去新家吗?”
“我和你奶奶都不想去,可不去没地方住啊。”
“城市不好吗?”
爷爷叹口气说:“城市有城市的好,农村有农村的好,我们住了一辈子土坯房,老了去住楼房,不习惯,不舒服。”
“那我们就不要去嘛。”
爷爷抚摸着我的头,掏出长杆烟锅,点燃,烟味呛得我大声咳嗽起来。爷爷咂巴着烟嘴,眼睛里仿佛伸出长长的手,恋恋不舍地抚摸着山冈每寸土地。
趁爷爷在逐渐变得热辣的太阳底下打起盹,我悄悄靠近吃着黑麦草的索巴,给它脖子套上麻绳。
索巴伸出粉红的舌头舔了舔我的手,明亮的大眼睛望着我,黑色瞳孔映照出我的小脸。
我抱起它的头,在它耳边说:“我们走。”
山上有家,山坡有羊,箐底有蓝盈盈的云河,还有一些苞谷地,套种着豆子、花生,我带着索巴朝箐下走时,正在吃草的黑山羊都抬起头望着我们,我害怕看那些眼光,连忙逃掉了。
箐底的苞谷刚有我高,云河胖了,把两岸的羊茅草抱在怀里,湿漉漉的。索巴嘴馋,一边走一边吃,吃着吃着就走到了云河边。
我手里的绳子一紧,差点拽着我摔个跟头。
“我可不是好惹的,臭索巴,我要好好收拾你!”挽起袖子,握紧小拳头,我就向索巴冲了过去。
索巴见我怒气冲冲的样子,吓得连连后退,“咚”地掉进了云河。
我被手上的麻绳带着摔了一跤,湿漉漉的土地散发着好闻的味道。这段云河不深,索巴惊慌地挣扎几下,就落了地,可它小,小羊角就像春天刚出土的竹笋。
索巴第一次落水,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懵懵懂懂地望着我,“咩咩咩”地叫着,可怜兮兮的。
我前胸着地,前面的衣服和裤子都湿了。我趴在湿地上,不由丧气地抱怨索巴:“都怪你,走路不看路,瞧瞧掉水里了吧。”
我松开麻绳,想把索巴捞上来,没提防脚下,又滑坐在云河边,一条腿伸进了河里,云河水真凉啊!仰面躺在湿地里看着天上的白云,我哭起来。
索巴见我哭了,慌乱起来,在水里乱踢乱蹬,想要爬上来帮我,但它和我都太小了,我站不起来,它也爬不上来。
我抽抽噎噎哭了一小会儿,四处瞧瞧也没有人,只得双手揪着河岸边的茅草,一使劲坐了起来。索巴踢蹬累了,前腿搭在草岸边,后腿在水里发着抖强撑着。
我一抹眼泪,吸溜起鼻涕,连滚带爬地趴在河边抓索巴。妈呀,它真重啊!我又是拽又是拖,累得吭哧吭哧都没把索巴拉出来。
索巴真可怜,全身的黑毛湿淋淋、脏兮兮,眼睛里汪着泪水。我累极了,停下来哭一会儿,等身上又生出些力气,再擦掉鼻涕、眼泪去拉索巴。
云河水越来越凉了,索巴潮湿的毛皮升起不易觉察的缕缕热气,全身抖个不停,涎水不自觉地流出来,黏黏地拉出透明的水线。它浸在水里的半截身子那么瘦弱,露出的皮肤粉红,我觉得它会死掉。
我暂时忘了逃跑这回事,想回家去找爸爸,只有大人们才能救索巴。
索巴不让我走,它太害怕了,我一走开它就吓得咩咩叫,在水里扑腾,让我担心它会死得更快。
我决心下水去抱索巴,就像以前姐姐推着我屁股,让我爬过小土坑一样。
我盯着云河,白云漂浮在河水里,没有在天上白。河水透明,能看到清绿绿的水草秆上爬着的小田螺。
“咩咩”,索巴不想让我陷入危险,它越不让我下水,我越要下去。它是我最好的朋友,是我的亲人,我不能丢下它。
我下到云河水里,它的怀抱不像土地那样坚实,而是软绵绵的,还有点热。
我摸到索巴,它的身体真小啊,没有湿透的时候,它比现在大很多。
我使劲把索巴往岸上推,索巴挣扎几次就上了岸。
岸上的索巴噼里啪啦乱甩耳朵,甚至把自己甩得跌出去很远。我开心得哈哈大笑,忽然发现脚慢慢陷入淤泥,拔不出来了。
索巴“咩咩”叫着催促我上岸,可我哪里脱得了身,不由害怕得号啕大哭起来。
索巴甩甩短短的尾巴,就要往我这边拱。我挥手让它走开,让它去叫爷爷、爸爸,可索巴是个小笨蛋,它不顾刚刚暖过来的身体,又跳下云河。我抱着它,看着它眼睛里流出的泪水,哭得更大声了。
我们抱在一起,缓缓下沉。
水漫到了我的胸口,我扯着嗓子哭喊起来:“妈妈,爸爸……妈妈,妈妈!”
水到了脖子,我感到温暖了些,不再发抖了。索巴只露出一张瘦瘦的小脸,我把它的身体往上举了举,在水里,索巴就像枕头一样轻。
爷爷一步一滑地向我跑来。我从没见过爷爷跑步,他跑起来姿势实在太难看了,像歪歪斜斜的小鸭子。
我以为爷爷老得只会放羊和抽旱烟,没想到他力气这么大,一把就将我和索巴一起捞上了岸。
逃跑计划落空了,还挨了一顿打。
终于,爸爸妈妈卖掉了羊群。卖羊的时候,我抱着索巴站在院子里流泪,嘴闭得紧紧的,怕漏一条缝,哭声就会绵绵不绝地跑出来。
爷爷蹲着抽烟,眼睛不看买羊的,只看“咩咩”乱叫的黑山羊。奶奶帮着爸爸妈妈赶羊,他们谁也不看我和索巴。
买羊的给了钱,笑眯眯地走过来摸我的头,看着索巴说:“这只小羔羊也卖了吧,城里可不准养羊。”
我恶狠狠地拨开他的手,大声尖叫起来,把索巴搂得更紧,勒得它乱叫。
买羊的人开着农用车在我的尖叫声中慌张离开,我不想停下,只有哭闹才能让我感到安全。
大花园真漂亮,新房子宽敞明亮,上下两层,有个小露台,但没有羊圈和马厩。爷爷奶奶沉默得像影子,爸爸妈妈忙得手脚不停,脸上泛出油亮亮的光。
我和爷爷奶奶以及索巴住楼下,姐姐和爸爸妈妈住楼上,索巴被禁止上楼。
整村搬进小区,除了房子,好像一切都没变,大婶仍然会用沾满面粉的手指戳我们脑门,老人们坐在一起讲古、唱歌、打扑克。可是又全变了,门前没有大山和草坡,天空和白云离我们更远了,风来得少,味道也变了,没有草味儿、水味儿,闻起来心急火燎的,像要赶去开会。
爸爸说我很快要去上学了,小学就在家门口。
索巴待在小露台上,奶奶还在那里养了十多只鸡。我跑出去玩的时间多起来,索巴孤单地在小露台上等我。
慢慢地,索巴不肯吃爷爷去山林里割的青草了,我给它喂草时,它鼻翼抽动着,把小脑袋扭开。
我伤心地问爷爷:“为什么索巴不理我了?”
爷爷说:“索巴是山里的羊,你现在是城里的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