树梢上的童年
作者: 阿基米花
一
如果后来没有去上大学,我想我现在应该比猴子还会爬树。对我来说,爬树就像走路,各种各样的树我都爬过,我的童年有一大部分挂在了树梢上。
那时候我还小,为了躲避父母的责骂,我会爬上树做鬼脸;为了吃到野果,我会爬到树上摘果子;为了近距离观察小鸟,我会爬到树上找鸟窝;为了给家里添些柴火,我会爬到树上砍树枝。
最开始,我是在家里的柱子上练习攀爬的。木头柱子有两米多高,我手臂一围那么粗,被削去了树皮,光溜溜的。当时,我爬柱子的目的不是为了爬树,而是想从柱子上滑下来。可是,我要滑下来,就必须先爬上柱子。就这样一来二去,我学会了爬柱子。爬到柱子上的时候,我看见了楼板底下燕子窝的内部结构和嗷嗷待哺的小燕子,这完全是意外收获。
具体怎么爬树,说起来是简单的。首先,要找一根大小合适的柱子或者树干,以刚好用手臂合围能抓到另一只手的手腕为最佳。然后,像青蛙一样张开四肢,往树干上一蹦,双手抱住树干的上面部分,双脚一前一后侧弯,夹住树干的下面部分,这就是爬树的起势动作。再接下来,就是手脚协调问题,双脚沿着树干往上勾起,夹紧树干,借着腿与树皮之间的摩擦力往下一推,马上放松双手,在反作用力下身体就会往上一挪,双手再抱住更高的树干,就这样快速重复这个动作,像尺蠖一样一弓一弓,很快就能爬上树了。请一定注意,爬树时,动作要快,最好一气呵成,尽快到达第一个能休息的树杈,否则,越到后面越容易失败,因为手、脚很难长时间支撑身体的重量。
爬树之前,一定要先分析树的形状、大小、高度以及树的品种,不然就会有安全隐患。随着爬的树越来越多,遇到的危险也会增多。比如有时候,爬着爬着发现自己的衣服被钩在一根小枝杈上;或者,在树上坐着坐着,屁股被树杈卡住了;又或者,从树上滑下来时,下巴被树皮刮出血了,等等。
好在我爬树的技巧和经验也越来越丰富了。
二
若是母亲被我惹生气,拿着扫把来追,我就哧溜哧溜爬上门前的梨树,爬到四米高的第二个树杈上。母亲挥舞着扫把,拿我一点办法都没有。即便是母亲把扫把扔上来,周围的树枝可以保护我,四米的高度也可以保护我,我安全极了。在学会爬树之后,我再也不怕会挨打了,这还是相当神气的。
在梨树上,我会找一个舒坦的位置坐好,摘一个没有完全成熟的梨,咬两口,“呸”地吐掉,然后“嘭”地往地上一扔。母亲气得跺脚。我站起身,往梨树枝头迈开一步,使劲儿一蹬,噼里啪啦,结结实实的梨就冰雹似的往下掉。
“小娃头!梨全掉了!”母亲又着急又愤怒,手里死死握着扫把。
“你把扫把收起来,保证不打我,我才不摇梨。”我开始和母亲谈判。
“你还得笑眯眯地、和蔼可亲地答应我。”踩着梨树枝的我得意地补充道。
母亲气得在梨树底下转了两圈,将扫把狠狠丢在了门口,笑眯眯地仰起头,和蔼可亲地对我说:“小娃头哥,你下来,把掉在地上的梨扫一扫,我干活去了。”
“好嘞,亲娘!”谈判成功。
如果说爬梨树是抱头鼠窜的逃跑,那么爬板栗树是目标明确的,我爬板栗树纯粹为了吃板栗。
板栗树木质坚韧,在板栗树上,我可以双手抓着头顶的树枝,双脚踩着下面的树枝走到树枝的末端,要知道板栗都是在树枝梢头结果的。
攀援在两根板栗树枝之间,就像在空中摇着乌篷船。我小心翼翼腾出一只手去折结有果实的小树枝,折到的树枝,果实少的就横着用牙齿咬住,果实多的就插在松紧裤腰间。每次攀援到树枝梢头,我只能带回四五串有板栗球的小树枝。
站在树枝上,随着大幅度的上下摇摆,会产生一种空灵的感觉。头顶黑压压的树冠上,偶尔可以看到一闪而过的黑影子,那是松鼠。
回到大树杈上,人就会感到踏实。树杈上,有时会有发黄的、散乱的板栗球毛刺,这是告诉我,松鼠已经开始剥新鲜板栗吃了。在板栗树树枝朝地面一侧,往往会有树洞。在枝头跳跃的松鼠,跳着跳着就会倏尔消失。
在树杈上,我用最小的动作幅度,拿脚把板栗球一踩,板栗球毛刺外壳就会脱落,露出白白的或者棕褐色的板栗。在板栗树上吃新鲜的板栗,就像过上了松鼠一般逍遥的日子。白色的板栗特别嫩,还没成熟,它的壳是软的,里面的膜和肉也都很嫩,吃起来水分多,又甜又脆。棕褐色的板栗是成熟的板栗,皮坚肉硬,适合煮熟了吃,不适合在板栗树上吃。
三
有时候爬树是为了看看鸟窝和小鸟。
有一天,我在香樟树底下听到一阵密密麻麻的叽喳声,我的耳朵告诉我应该有二十只左右的小鸟。于是,我就爬上了那棵不算高的小型香樟树。香樟树树枝粗大,很结实。听到我爬树的响动,叽叽喳喳声顿时就消失了,小鸟们异常警觉,仿佛整个世界都安静下来。我纹丝不动地站在树枝上等待,几分钟后,才听到极其微弱的羽毛摩擦声。我大致确定了鸟窝所在的树枝位置,矮身沿着那根树枝往外走,整个世界只有我踩树枝的声音。我一边拨开别的枝杈伸过来的枝叶,一边猫下腰仔细看。一团细草丝!我看到了鸟窝的一小部分,轻轻地拨开更多树叶,那鸟窝圆滚滚的,像个葫芦瓜。小鸟们就在这个细草丝葫芦瓜里头,静悄悄的,一声不吭,它们感受到了来自我的威胁,都噤声了。
鸟窝就在我的面前,它离我的手指尖还有半米多,我已经不敢继续往树枝末端走了。蹲在树枝上,我左看右看,没有发现鸟窝的入口。小鸟们继续噤声,我开始怀疑自己看到的到底是一个鸟窝,还是一个乱草团。我实在没兴趣继续耗着,因为我爬上这香樟树只是为了看一眼小鸟,弄清楚是什么鸟,鸟窝长什么样。
我回到大枝杈上,抱着树干往下滑,然后跳到地面。结果,一眨眼工夫,头顶的叽叽喳喳声又洋溢开来,整个世界又热闹了起来。我终于确定树上的草团是鸟窝了,我推测鸟窝的入口一定朝着树枝外侧,以防止被像我这样的小孩窥视和攻击。
站在香樟树下,我对鸟妈妈崇拜极了,因为这次我连鸟窝的入口都没找到,更别说看小鸟了。
还有一次,我爬上一棵高大笔直的泡桐,也是为了看小鸟。仅仅是为了看看,我发誓我从来没捉到过一只小鸟,连小麻雀都没有。因为我是一只笨“鸟”,比所有鸟都笨,我抓不住它们。
泡桐很臭,大人们叫它臭泡桐。泡桐叶子很大,树顶上几乎没有长树枝。我看见过泡桐上住着一种漂亮的鸟,湛蓝色的羽毛,金黄色的眼圈和喙。通常,我是不会去爬泡桐的,我也没见任何人爬过泡桐。泡桐不仅臭,而且还很容易断裂,举个例子吧,成人手臂粗的泡桐枝,我可以轻而易举把它掰断。泡桐长得很快,三四年的时间就能长成参天大树。
我仰头望了望泡桐,好高啊。一鼓作气,我唰唰爬到了树顶,四肢抱紧树干,作短暂停留。泡桐树顶根本没有我容身之地,只有密密麻麻向上生长着的细树枝——我一掰就断的那种。鸟窝就在这些树枝中间,这是一个向上开着大口的鸟窝,里面有五六只小鸟。我伸出唯一可用的手,伸向鸟窝的上方。小鸟们叽叽喳喳朝我的手指头张开了嘴巴。一个个蓝乎乎的小东西叫着、蹒跚腾挪着、伸长脖子拥挤着,它们以为我是鸟妈妈送小虫子来了。它们把金黄色的小尖嘴张得大大的,直直往上翘着,嘴巴张大的程度让我深深理解了它们的饥饿。我看到了小鸟们粉红色的喉咙,还有回形针一样的舌头,真后悔没带一些米饭!我摸了一下小鸟的羽毛,看到鸟窝底还有两个青枣大小的鸟蛋,蛋壳上有像喷溅上去的蓝紫色斑点,大小不一,好生奇怪。我真想捡一个漂亮的鸟蛋,可那些还没能睁开眼睛的小鸟们都来啄我的手指头。
在泡桐树上,我停留不到一分钟就滑下树干了,袖子和裤腿上沾着泡桐汁,臭死了。
四
会爬树,有时能帮父母干活,比如摘香榧、砍树枝,但有时也会闯祸。
香榧是很古老的物种,在恐龙存活的年代就有了。香榧树不高,但是很庞大,它的树枝喜欢拐弯,整棵香榧树就像从地上伸展开一只巨大的手掌。爬香榧树相对简单,因为它树枝粗壮,而且几乎没有斜坡,对我来说,爬香榧树就如履平地。然而,香榧树也有它阴险的一面。天气潮湿的时候,香榧树树皮很滑,一不留神滑一脚就会从树上掉下来;晴天干燥的时候,它的树皮又会变成细细的小刺,扎得人浑身发痒,怎么弄都去不掉。不仅如此,香榧树的叶子像一把把梳子,整整齐齐、油光发亮、叶质坚硬,也会扎人,要是被一串香榧叶子弹到脸上、脖子上或手背上,瞬间就会有被针扎的感觉。
摘香榧我是好把式,拿着一个两米长的榧篼,就像武装了机械手臂一样,碧绿碧绿的香榧一个个被我从树枝上扯下来,掉进榧篼里。等到摘完的时候,我就手持长榧篼,从枝头纵身一跃,跳到坡面上,就像美猴王出世一样,潇洒极了。
有时,我会系着砍柴刀爬上杉树砍树枝。杉树笔直,枝条多得像梯子,树干基本上都只有碗口大小,爬起来也很简单。爬过了树干部分,就可以踩着周围一圈树枝登到树顶。在离树梢三米左右的地方,从上到下,把树枝全部砍下来,这是最快的砍柴方法,又有利于杉树往上生长。杉树叶子比香榧树叶子更扎人。等它干了,杉树叶的刺会更加坚硬,叫作“杉烂刺”,杉烂刺是烧火做饭时最好的引火材料。只要在一个小尖刺上点着火,整串杉烂刺就像鞭炮似的噼里啪啦烧起来,你拦都拦不住,好像它非要一口气把自己烧个精光不可。
父亲一生气就会拿杉烂刺来吓唬我,这个我最怕了。一听到父亲说要拿杉烂刺“伺候”我,我就吓得双腿发软,连树都不会爬,赶紧向父亲认错、讨饶。
最值得一提的一次爬树,是爬一棵极其高大的松树。树上安装着我们村唯一的喇叭,什么新闻、通知、天气预报、锣鼓声、每天重复的音乐声……都是从这棵松树上传来的。
一开始,我只是想爬上去看看到底是谁在那里吵吵嚷嚷。爬上去之后,我才发现我已处在全村最高点上,看到了整个村庄。我坐在树枝上,耳边全是呼呼的风声,好在松树很稳固。我发现这松树上,除了那个漏斗形的喇叭外,什么也没有。我就对着喇叭屁股开始喊:“通知!通知!”村庄没有反应。我转身从树杈上站起来时,那个喇叭屁股居然把我的砍柴刀吸住了,我猜喇叭里面有磁铁。于是,我就来劲了,我狠命地砍绑在树上的那生锈的铁丝。我满头大汗,脸上、脖子上都沾着松树皮,所有铁丝都被我砍断了,这个和我一样大的喇叭咔嚓咔嚓翻滚过松树枝,呼地落下去,砸到了乱石堆上,发出哐当一声巨响。
溜下松树,我直奔大喇叭而去。大喇叭已经扭曲变形,石头上有一撮被喇叭砸出来的白色粉末,一条裂缝清晰可见。在石头的后面,我看到了一块亮黑色半环形磁铁,锋利的裂口周围吸着大小不一的细小磁铁碎片。难以置信,我拥有了自己的磁铁!我把砍柴刀往前一靠,天呐!那磁铁哐当一声,跳到了刀面上,粘住了。哈哈,我有了一块大磁铁,是一块磁铁王,比谁的都大!
那天中午、傍晚,村子里安安静静的,那棵松树也很安静,我只听得见村庄里的鸡鸣声、狗吠声。
后来,生产队长来了,村长也来了,我家热闹起来。
父亲把那块大磁铁放在桌子上,就像社祭时供奉的猪头肉一样,对生产队长和村长说:“我家娃头鬼为了这块磁铁,把喇叭拆掉,砸烂了,喇叭我赔新的,磁铁归娃头鬼,大伙安静几天,覅噜苏(吴语,不要啰唆)了。”
生产队长和村长走了,父亲拿起磁铁塞给我,说:“拿着好好研究吧,给我弄出点名堂来!”
发稿/沙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