探花巷的剃头匠

作者: 张春风

探花巷的剃头匠0

图 / 崔江

1

夕阳西下,虎官和飞龙勾肩搭背,一路踏着小镇的青石板往前走。小巷蜿蜒曲折,历史悠久。据说,清朝康熙年间,这里曾出过一个探花,小巷因此得名“探花巷”。

探花巷店铺林立,每天人来人往,熙熙攘攘。

剃头店的阿墨,是前清探花的后裔。这是他自己讲的,反正,虎官和飞龙不信。因为,阿墨连初中都没考上。落榜后,阿墨痛定思痛,将宅子里的书籍烧个精光。

烧完后,阿墨就坐在探花巷的台阶上发呆。赶巧,有个剃头师傅挑着担子经过,一路咿咿呀呀哼唱黄梅调。阿墨下意识地站起身,跟着朝前走,竟听得入了迷。

剃头师傅的黄梅调,带着浓厚的乡土气息,阿墨闭上眼睛,仿佛置身一望无际的田野。

小时候,爹娘曾带他看过戏。那时,阿墨只有四五岁,只是看个热闹。剃头师傅的出现,仿佛将他的记忆全召唤了出来。阿墨绕到前面,立马双膝跪倒:“师傅,收下我吧!”

从此,阿墨一边学艺,一边跟着师傅走街串巷。

“如果阿墨的爹娘还在,会不会气死?”虎官歪着头问,“他祖上,可是清朝的探花呢!”

飞龙扁了扁嘴:“所以呀,他们很有先见之明。”

阿墨的爹娘当然不是被气死的。曾经,他们有个很大的绸缎庄,伙计都有十来个,家底相当丰厚。可惜,人有旦夕祸福。那年冬天,两口子染了风寒,先后驾鹤西去。

那年,阿墨才12岁,和虎官、飞龙一样的年纪。

阿墨大哭一场,料理了后事,之后,卖掉绸缎庄,遣散了伙计。每天,阿墨准点上学,准点放学。阿墨读书,仿佛只是为了消遣,反正,钱一辈子花不完。同样,阿墨学剃头,也只是为了消遣。

三年后,阿墨学成归来,在探花巷开了家剃头店。店里有一台“红灯牌”收录机,一天到晚播放黄梅戏。哀婉的唱腔百转千回,渗透了探花巷的每一道墙、每一块砖。

夜深人静时,虎官和飞龙从不敢在巷子里走,他们生怕冷不丁从墙角飘出一个清朝女子,手拿绢帕,目光幽怨。

大白天,虎官和飞龙想逃学时,就将书包藏在剃头店外的排门板内。傍晚,两人玩够了,再收起书包排进队伍,昂首挺胸地回家。

2

飞龙觉得,阿墨的手很秀气,青葱白嫩,且充满了灵性。帮客人洗头时,阿墨不用梳子,十个指头沾着泡沫,紧贴头皮来回游动,时而舒缓,时而急促。

在你头皮奇痒时,阿墨的手总能及时抓到。那一刻的畅快淋漓,从头皮传遍全身,简直难以名状。

飞龙去找阿墨时,录音机正播放黄梅戏《小辞店》,阿墨躺在椅子上沉醉其中。飞龙歪着脑袋,倚在门口听了一会儿,才自言自语道:“呀,这个唱段我不会!”

阿墨听了,几乎一跃而起:“你……你也会唱黄梅戏?”

“是的!”飞龙挺了挺胸,一脸骄傲,“不信你听我唱!”说罢,就卖弄起了仅会的两句:“树上的鸟儿成双对,绿水青山带笑颜……”然后,适时闭上了嘴巴。

早年,电影《天仙配》风靡全国,到现在,广播里仍整天放这段《满工对唱》,大家耳熟能详。可阿墨当了真,他激动万分,摇了摇飞龙的肩膀:“你唱得真不赖呢!”

阿墨迫不及待地说:“这出戏是《小辞店》,比《天仙配》更早。说的是青年商人蔡鸣凤外出做生意,住在柳凤英的店中,两人情投意合。三年后,蔡鸣凤决意丢下柳凤英,辞店回乡……这段唱,表现了离别时柳凤英的不舍,她细数当年相识的情景……”之后,阿墨跟着录音机唱了起来,“来……来……来,上前带住了客人的手,叙叙你我当初……”

这是柳凤英的唱段,男生唱女腔音域不同,阿墨只能用假嗓,这让飞龙浑身起鸡皮疙瘩。但是,他仍然装出十分欣赏的样子:“呀,你唱得才叫好呢!不知道的,还以为录音机里在唱!”

这句话,让阿墨十分受用,他惊喜地问:“真的?”之后,阿墨陷入了沉思,“可是好奇怪,师傅从不让我听《小辞店》,他说,听这出戏,会惹来大麻烦。所以,我就偷着听……”

很快,阿墨缓过神来:“既然你喜欢,我再唱一段给你听吧?”飞龙摆了摆手,迅速跳到了门口:“好倒是好,但……但是,我现在要去上学了。下次吧,下……下次,你一定要多唱几段!”飞龙撒腿就跑。

阿墨意犹未尽,重新倒了一遍磁带,将刚才的唱段又唱了一遍。唱了几句,自觉没发挥好,又倒了一遍磁带。

3

一连几天,飞龙都没去剃头店,这让阿墨心急如焚。每天,阿墨一进店门,《小辞店》就开场,“柳凤英”也闪亮登场。阿墨将音量开得很大,时不时地倚在门口望眼欲穿。

没过几天,飞龙果真去了。

连日来,他的头发已经很长,到了不得不剪的地步。阿墨兴奋地将飞龙扶上座椅,左顾右看后,阿墨语气坚定:“我敢说,你也是唱花旦的料。以前,男人也唱花旦,这是我剃头师傅说的。”

飞龙有些敷衍:“这是真的吗?我什么都不懂呢!”

“你还小,当然不懂!”阿墨一边絮絮叨叨,一边细致地梳剪,“其实,我也不是很懂戏,只是比你多吃几年饭罢了!”

很快,飞龙在镜中看到一张小男孩英俊的脸,让他觉得不虚此行。

阿墨满意地点头:“剪好了!”

当飞龙佯装掏钱时,阿墨斜了他一眼,责怪地说:“咱俩是票友,怎么可以谈钱呢?记住,戏比天大!”

飞龙求之不得,立马将钱塞进兜里。这时,又进来一位顾客,飞龙趁机脱身。

突然,阿墨仿佛想起了什么,喊道:“对了,我白天忙,今晚去我的宅子吧?咱俩好好聊一聊《小辞店》这出戏!”飞龙应了一声“行”,早就撒腿蹿出去老远。

当晚,皓月当空,阿墨早早地在院里摆了桌椅,沏了香茶,还准备了瓜子、糕点和水果。对于志同道合的票友,阿墨特别大方。阿墨的四合院青砖白墙,是当地少有的体面宅子。

阿墨一边等,一边听戏。

“柳凤英在十字街做买做卖,有一位大方客,送我一块招牌,上写着四个字‘绅商学界’,下写着四个字‘仕宦行台’……”

这台“红灯牌”收录机,几乎和阿墨形影不离,白天带去店里,晚上再带回家。

等到半夜,飞龙也没去。

阿墨当然不知道,从剃头店出来,飞龙立马买了两串糖葫芦。晚上,虎官和飞龙躺在村口的柴垛上,一边吃糖葫芦,一边乘凉。

“你真的只为省下这笔剃头费?一点儿也不喜欢黄梅戏吗?”虎官舔着糖葫芦,笑嘻嘻地问。飞龙想了想:“谁说我不喜欢呢?等头发再长些,我就又喜欢了!”

4

不几日,村里来了一个黄梅戏草台班子。

戏班进村那天,虎官和飞龙正爬在高高的树上吃桑葚,紫红的桑葚将两人的裤兜染得斑斓一片。

远远地,虎官看见一个穿粗布褂子的中年男子,坐在马车上,不时抽打着鞭子:“驾……”男子身后跟着几名弟子,人困马乏,灰头土脸的。小路颠簸,车轱辘咯吱地响。

苏北农村没有马,这让虎官相当兴奋,差点从树枝上掉下来:“天呐,那……那就是马吗?”

“好像是吧!”飞龙随手抓几粒桑葚塞进嘴里,腮帮子鼓鼓囊囊,仿佛一只不断呼气的蛤蟆。

乡亲们奔走相告,草台班子要唱三晚的戏,这下,村里热闹了。阿墨听说后,连生意都不做了。

他急急地跑来,哀求中年男子说,他的宅子很大,可以安顿整个戏班。他甚至还能免费提供伙食,有荤有素。他连喂马的草料都备好了,也不要一分钱,只求学几出戏。

很快,阿墨将戏班领进了宅子。戏班上下总共十来号人,中年男子姓白,是草台班的班主,身材瘦削,八面玲珑。阿墨逐一安置,女眷住西厢房,男丁住东厢房。

虎官近距离观察后,有些纳闷:“为什么,那个班主不姓胡呢?”

飞龙扁了扁嘴:“废话!他明明姓白,干吗姓胡?”

虎官摇了摇头:“没准,他是一只千年白狐。瞧,他的眼睛多像狐狸呀!还没说话就先笑,看起来一脸的狡猾。你说,他半夜会不会突然变身,将阿墨一口吞了?”

飞龙猛捶他一拳:“你才变身呢!就算真的吞了,阿墨也心甘情愿。这叫一个愿打,一个愿挨。”

虎官无言以对。

5

第二天,戏班排练剧目。

阿墨心花怒放。一开始,他还抱着交流的想法。他甚至幻想着这样的情景——演出那晚,哪个演员刚巧生病,嗓子哑了,舞台上乱作一团。最后,幸亏他救场,才化险为夷。

锣鼓声后,俏雪登场,演唱《小辞店》中的经典唱段:“来……来……来,上前带住了客人的手,叙叙你我当初……”只这一句,阿墨便羞愧得无地自容,立马断了之前的念想。

俏雪扮相俊秀,唱到悲苦处,如泣如诉,将离别的心情表现得淋漓尽致。之后,白老板出场,他扮演蔡鸣凤。白老板身段潇洒,唱腔如行云流水,两人配合得天衣无缝。

这是阿墨第一次近距离看戏,顿时,沉醉其中。他觉得,这么多年的戏都白听了。

原来,听戏和看戏完全是两码事。

那晚,阿墨躺在床上,一遍遍地听《小辞店》。听着听着,阿墨闭上了眼睛——恍惚间,俏雪和白老板缩了身子,变成磁带封面上的两个小人,一起跳进收录机里,继续咿咿呀呀唱。

隔天傍晚,草台班子在村口搭了戏台,门票两毛一张。平日里,村民们少有消遣,蜂拥而至。

早早地,飞龙和虎官搬了小板凳,抢占了最好的地盘。虎官伸长脖子,满怀期待:“你说,阿墨会不会也上台唱戏呢?”

飞龙扁了扁嘴:“他要是上台,我第一个退票!”

飞龙不知道,此时,阿墨正在后台忙得不亦乐乎。阿墨很想参与,白老板碍于面子,便派给他一些杂活——搬道具、端茶倒水什么的。阿墨乐此不疲,十分卖力。

锣鼓声响,幕布徐徐拉开,台下掌声雷动……

6

第一晚,戏班演了几出小戏。俏雪是台柱子,不管是《打猪草》中的小女孩陶金花,《蓝桥会》中的童养媳蓝玉莲,还是《夫妻观灯》中的王小六老婆,都演得惟妙惟肖。

第二晚,演了《天仙配》,俏雪扮七仙女,白老板扮董永。村民们情绪高涨,将手掌拍得通红。

慢慢地,飞龙和虎官没了新鲜劲儿。

“唉,整天看俏雪,真没劲!”散场后,飞龙走出棚子,觉得有些无趣。

虎官点头附和:“就是!没准阿墨上台更有意思!”

话音未落,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你们在台上没看到我吗?”

回头一看,是阿墨。上次,飞龙放了他鸽子,有些尴尬:“所……所以,哪个是你呢?”

阿墨早忘记了之前的不快,白了他一眼:“我问你,《天仙配》最重要的角色是谁?”

虎官抢先回答:“那还不简单?肯定是七仙女和董永嘛!所以,你演的是哪个?”

阿墨鄙夷地笑:“错!最重要的角色,其实是我扮演的槐荫树——倘若没有我,七仙女和董永怎么结为夫妻呢?槐荫树可是大媒人呢!后面的戏,又怎么演下去?”

飞龙恍然大悟:原来,那个扮成哑木头一动不动、只有嘴巴一张一合的就是阿墨,想来,他在台上憋得很难受。

虎官头脑简单,立马恭敬起来:“阿墨,你真棒!看来,平时你的黄梅戏没白学呢!”

飞龙鼻子里哼了一声:“等一下!我记得,槐荫树有一段唱,也是你唱的吗?”

顿时,阿墨低下头去:“不……不是,是白老板帮唱的,我……我还要好好努力。看来,你真是懂行的票友呢!”

飞龙有些庆幸,当时自己没打盹,因为,槐荫树的造型实在太搞笑了,大家都在议论,它的身体是不是纸糊的。

飞龙昂了昂头:“我困了,该回家了!”

阿墨掏出两块钱,一脸讨好:“饿了吧?去买点瓜子和茶叶蛋,明晚演《小辞店》,一定要来看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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