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赖子来了

作者: 韩佳童

小赖子来了0

小赖子还没来,福海就知道小赖子要来了。

有一天福海在红星楼大堂听捣蛋鬼顺心跟顺意闹着玩,说:“顺意,小赖子快来了,你表舅快来了。”

顺意是个木头疙瘩,被说急了,红着脸喊:“你表舅!你表舅!你一家子的表舅!”顺心哈哈大笑,说:“看你那样,就跟我说错了似的。”福海也笑起来,那俩人一齐回头。

红星楼门前的杨树开花时,小赖子真的来了。

顶前面一头黄牛,牛身上挂着一辆大车,赖大河侧身赶着车,小赖子就盖着一床棉被坐在车上。牛车停在红星楼门前,牛尾巴一撅,掉下来一嘟噜牛粪蛋子。

福海站在门槛上,身上系着围裙喊:“小赖子!”车上那黑小子腾地站起来跳到地上,牛车猛一颤,老牛不耐烦地晃晃脖子。掀开的棉被底下,露出满满当当一大车香椿芽,还有小赖子在香椿芽上坐出的一个大坑。

“福海你这家伙净吃好的了,怎么比俺胖这么多?”小赖子说着闪到福海跟前,十四五岁的人,却比福海还矮了半头,趁福海不注意,一巴掌拍在他后腰上。福海疼得跳起来,顺心和另一个堂倌拉着顺意起哄,顺意红着脸管赖大河叫了一声“四舅爷”,没打算叫小赖子。小赖子大手一挥,“免了免了,我就免了!”十分大度。

折腾了好一会儿,赖大河才把牛车牵到后院,父子二人走进饭庄,刚饮了半壶水,吕掌柜从楼上迎下来。“四叔,到啦!”掌柜笑盈盈,赖大河是他姥娘家一个本家叔,恰好也是顺意的四舅爷。

“哎,掌柜。”赖大河见到吕掌柜急忙放下茶碗站起来,身子稍往前倾,像一只正准备下水的蛤蟆。不知道的还以为他是侄子呢。

吕掌柜走到一张八仙桌旁边,撤出一张椅子一屁股坐上,笑呵呵望着赖大河,“坐呀四叔!”

“嗯。”赖大河走到桌侧坐下,顺意给两个人又各倒了一杯茶,问旁边的小赖子,小赖子摆手说喝饱了。

“估摸着也该来了,上个月就托人带信,今年的香椿发了赶紧送一趟,等着用。”

“刚摘的,刚摘的……”赖大河很腼腆,小赖子这时从旁边猴上来,一屁股坐在桌子旁边。

吕掌柜仔细打量了一会儿,摇着头说:“没长个儿,没长个儿呀。”

“俺是老疙瘩,长不了了。掌柜的,你们饭庄子怎么还不开饭,俺饿得肠子都瘪了。”小赖子说着抓起他爹面前的茶杯把水倒进嘴里,“净是水饱咧。”

吕掌柜笑着站起来,招呼福海:“下斤面条!多放油,多放盐!”

福海走进后厨,前面又聊了一会儿,掌柜的出去了,剩下堂倌和他们爷俩闹起来。这爷俩可真不像,赖大河大脸盘子高身板,胡子拉碴,一双眉毛挺浓,却总是往下坠,见谁都恨不得锅腰。小赖子一脑袋赖黄毛,耗子脸,俩斗鸡眼打着圈转,打滚耍赖,难缠混蛋。

红星楼的伙计大部分都是老家来的,跟这爷俩熟得不行。每年春天一季香椿,夏天一季黄花子菜,在老家收上来准保送到,要是换成别的地方的,吃起来就不对味儿。堂倌顺心惦记着老家河对面金光山的闺女,今年过年没回去,趁小赖子吃饭跟他打听。小赖子头也不抬,呼噜着面条说:“嫁了,刚嫁,那天我还去闹新媳妇呢,席上的泡子糕是真不错,可是一人只有一块!这面条真热乎,再给我盛一碗!”

小赖子把碗往顺心眼前一放,顺心拉着脸站起来就走,小赖子只好自己又把碗拾起来,舔着碗沿儿说:“啧,还是自己盛舒坦。”

中午吃饭的时候三点多了,吕掌柜不在,赖大河吃了两碗面条不好意思再吃了,一个人蹲在门口抽烟叶,小赖子从盆里挑了一个大花卷往嘴里攮。福海问他当天回去第二天能不能到家,小赖子眨巴着耗子眼说:“这回多住两天,多住两天。”

多住两天?以前赖家来送菜什么时候过过夜?

大家也不好细问,吃罢饭,全都忙着切香椿,切好了抖落开晾晾水汽,拿盐厚厚地腌上。这东西红的红,紫的紫,一棵树上劈不了几枝。现在吃个新鲜,腌起来等到夏天吃凉面,更是离不了的稀罕物。赖大河跑前跑后帮忙,扛盐袋子、刷大缸,小赖子啥也不管,光搜罗破菜叶子喂牛,给牛饮水。这是头八口牙的老牛,拉车没什么精神,可却伸着舌头老想往青菜堆上舔。

晚半晌吕掌柜打完牌回来,见这爷俩还在,也有些吃惊。小赖子往前推赖大河,赖大河咧着个嘴啥也嘟囔不出来,小赖子瞪了他爹一眼,恨铁不成钢,说:“掌柜的,俺寻思俺们爷俩好不容易进趟城,这回打算住两天再走,没事吧?”

你看,他直接问你没事吧,你还能说有事?

“噢?住两天?没事儿,没事儿,住!”吕掌柜笑着应承了,心里大概有底了。

上楼,屋里内掌柜满脸不高兴,问:“你这俩穷亲戚怎么还住下了?”

“要账呗,大概想结之前的钱。”吕掌柜摘掉帽子,稳稳坐在太师椅上,端起茶杯。

“那怎么办?”内掌柜一听钱的事儿就上心。

“能怎么办?这会子我到哪儿摸钱去?花子菜香椿芽又都是贵物,让他们住,吃人家嘴短,我看赖老四不好张嘴。”吕掌柜把二郎腿一跷,“这茶凉了,换一碗。”

晚上,吕掌柜安排赖大河和小赖子跟着马二爷他们回北二道街院里住。起先,那儿只有马二爷的一间房,最小的徒弟福海留在那儿伺候师父。后来东边两间房里的住户搬走了,店里就又搬进去五六个光杆伙计。原是说好小赖子住在马二爷这间西屋里,赖大河住在东屋,后来赖大河见西屋还点着蜡,便推门进来说会儿话。

先是闲话,老家谁谁谁怎么着了,谁谁谁大中午下地就倒在地里了。后来都不言语,马二爷知道小赖子和他爹的烦心事儿,就问:“没结清哩?”

赖大河一边抽烟叶一边摇头,弄得整个屋里烟圈乱飞。小赖子挤着斗鸡眼说:“上季的黄花子菜、木耳和狗尿苔,再就是这季的香椿,俺们连一半的钱也没见着。掌柜的老说店里难,先给点儿花着,回回说下次结清。你店里难,俺们这也是从别人手里收上来的,俺们只管往里垫那咋行。爹!你别抽了,你倒是言语。”小赖子走过去把赖大河嘴上的烟把子拉下来,扔到墙根。

赖大河不抽了还嘬嘴,说:“我说啥?我一见他就张不开嘴。跟太紧,又怕显得没人情味,人家以后不用你了你咋弄?”

福海一边支着耳朵听一边走到墙角把烟踩灭了,马二爷喝了一口水,也只是摇头,这种事儿老头两边都不好说话的。

屋里有点儿黑,小赖子挑着蜡烛苗子,脖子一横,说:“我有办法!反正这回没钱俺是不回家。”

困劲儿卷了上来,福海把一条破褥子铺在地上,赖大河起身离开,马二爷拦着他,“在这屋凑合凑合吧,省得那屋那些家伙夜里跟你捣蛋。”

第二天早上,福海他们在楼下吃早饭,吕掌柜从楼上走下来。小赖子把粥碗往桌上一放,唰地站起来,大声喊:“守义哥!”

守义是吕掌柜的大号,伙计们从来没听人这样叫过,都把手里的碗筷一放,瞪着眼看热闹。吕掌柜也一蒙,可是他又没叫错。

“怎么了,赖子?”

“嘿,昨晚俺们在这儿待了一晚,瞧您店里生意真不错,给您道喜!”

吕掌柜心想,你是道喜还是催账?说:“你不懂,这看着是不错,可是驴粪蛋子外头光,从过年到现在是光出不进,就连送八角大料的都成了我债主。”

“嘿嘿,这里头的事儿俺们就闹不明白了。俺和俺爹光会干粗活儿,这家里麦子返青水也浇罢了,你又年年照顾俺们活计,俺们留下来帮你干两天活儿再走。”

小赖子歪着脑袋歪着眼珠子,笑嘻嘻盯着吕掌柜手上的大扳指,吕掌柜瞧他是越瞧越别扭,就斜着眼去盯赖大河,赖大河却红着脸望着小赖子。伙计们想笑又不敢笑,最后还是吕掌柜咬着后槽牙说:“哈,那好啊,那就谢谢你们爷俩啦!”

吕掌柜说完就上楼了,福海把嘴凑到小赖子耳朵边上说:“真行,你把掌柜的给噎挺了!”

小赖子扭头望着福海,一手捋着头上的黄毛,一手戳着他的胸口,“别胡说行吧,俺们是留下来帮忙的。”

伙计们窃窃发笑,马二爷拿㧟粥的勺子敲着盆沿儿问:“还吃不吃了你们?”

“吃!吃!”

说是帮忙,赖大河啥也干,小赖子啥也不干。赖大河担心小赖子做得出格,私下里说他,在人家房檐底下,不能白吃白喝。小赖子就腻歪他爸爸这个见谁都低头的劲儿,着急地跺着脚说:“哪是白吃白喝,要干你干,我不干!”

从早到晚满店闲逛,跟这个闹,跟那个闹,倒是把伙计们都逗开心了。以前福海和顺心玩打手心,福海老被顺心蒙,挨了不知多少下。这回顺心找小赖子玩,小赖子那黑爪子就跟泥鳅似的,滑得抓不住,反过来是顺心噼啪挨揍,小赖子等于间接给福海报了仇。

到了晚上,店里打烊,小赖子死活不回北二道街,非要在店里大堂睡,说自己白天啥也没干,晚上总得帮着看店打更。赖大河听了还挺高兴。管事的堂头摸不准他怎么想的,说店里有人打更,伙计们轮着,今天该当是顺意。

小赖子听说是顺意,更来劲了,搂着顺意的肩膀说:“今天表舅帮你看着,你回去放心睡吧,都忙一天了。”说完就四处乱找,“你那褥子呢,拿来借我用一晚上,我铺到八仙桌上隔凉。”

顺意唯唯诺诺给小赖子去抱铺盖。

“你真行?”堂头还是不相信他。

“行,怎么不行,你们就别管了,在老家我不也去瓜地里上夜打更。”说完就像轰小鸡一样轰福海他们。

堂头还不停嘱咐:“夜里别睡死,听着点儿各处动静。掌柜的在楼上,他今天喝酒了,有事招呼你你就勤快点儿!”

“知道了,知道了。”小赖子很不耐烦,已经抢到八仙桌上躺下了,又跳下来,说,“真不赖真不赖,这床还挺宽敞。”

转过天,小赖子硬是在大堂躺到第一拨客人进屋才从桌子上溜下来。吕掌柜没醒酒,内掌柜的不好下楼说什么,就差没把堂头急死了。

就这样,小赖子从桌子上滑下来还觍着脸跟堂头邀功:“你瞅瞅,没丢啥!俺打更,靠谱!”

头一桌三个客人点菜,从头到尾打量小赖子,觉得这赖不拉几的模样煞胃口,红星楼怎么雇了这么一伙计?整个一混不吝!

可是小赖子虽然混虽然赖,他这混赖有时候也有混赖的好处。

打过了年,有一帮十六七岁的小要饭的在红星楼混成了熟脸。四五个人,隔三差五来一趟,来的时候必两脚带泥,必得让人隔着老远就闻见一股子泔水味儿。一进门,哪儿人多往哪儿凑,踩得地上全是烂脚印子,熏得满屋人捂鼻子。而且进屋就不走,叫饿连天。叫花子打秋风,这事儿从古就有,哪个开饭庄子的没见过?可这帮小要饭的不是,你给了他吃的,他不正经吃,好好的馒头,接过去出门碾巴碾巴就扔了,还让你眼睁睁看着。过不了几天,又来,还是那一套,故意把身上弄得臭臭脏脏的,纯粹要恶心人。

堂头没办法,找到掌柜的。掌柜的还埋怨堂头没本事,这点儿事也办不下来,于是亲自出马,捂着鼻子一人怀里塞个红包。老干饭庄子的都知道,光脚的不怕穿鞋的,尤其跟这种人,不能翻脸。翻脸了背后给你使绊子,砸窗户、装死、堵门上吓唬客人,生意就别做了。趁不忙,掌柜的又请他们搓了一顿,虽然上的都是隔夜菜。

谁知道这帮小叫花当面吃得满嘴流油,答应得挺好,过几天,笑嘻嘻地又来了。又是压着嗓子哼哼唧唧学旦角唱戏,又是跳大神,鬼叫怪嚎。吕掌柜听见声从楼上下来,这帮人见了他脸上多少有点儿过意不去,作个揖,接着闹。

吕掌柜没辙,打点到警局,局里一位探长派了两人来盯了三天,这三天那帮人就跟得了信儿一样,偏偏没出现。可警察不能老给一饭店站岗,又过几天,撤了,说等有事儿的时候再言语吧。刚撤,那几个人就来上岗了,准时准点。后来还是吕掌柜自己在道上托人,打听到领头的那个小子叫黑猫,住东街,父母双亡,从小就是无赖。

“我跟他没过节呀?”吕掌柜一时想不明白这里头的关节。

这天,黑猫领着四个脏猫又来了。

小赖子早听福海说过,隔着窗户远远看见这伙人,又看堂头那跟犁了的地似的皱纹有深有浅的额头,就知道是他们。小赖子吊儿郎当地迎出去,离门口十几米就把这几个人截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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