住在屋顶上的熊
作者: 张牧笛
周六加班时,主编把一份打印好的新闻稿交给我。内容大致如下:花城3月2日讯,城东云端社区内某50层住宅楼顶发现了大型棕熊出没的踪迹,目前该头棕熊已被有关部门监管。楼内某年仅十岁的住户坚称这头棕熊是她的朋友,除了在大楼楼顶种菜之外,它从未做过任何危害人类社会的事情……
一头棕熊,住在人类建造的高楼上,种菜?这种荒谬又蹩脚的新闻到底是谁编出来的?我有些不屑地想。新闻稿的下方手写了一行小字:云端社区B座5008,卫小晚。想来这人就是我的采访对象,那位自称是棕熊朋友的十岁小鬼了。
抱着跟主编交差的态度,我去往云端社区,找到位于B座顶楼的5008,摁下门铃。门过了好半天才拉开一条缝,门缝里夹着一张粉红色的小脸。
“卫小晚?”我不大确定地叫她的名字。
“你是谁?”她的语气很冲,表情也不太友善。
“我是《花城日报》的记者,我来是想……”话没说完,“砰”的一下,门被毫不客气地甩上了。
“我来是想问问你有关棕熊的事情。”我继续举着记者证,提高了音量道。
“没有什么棕熊。你走吧。”女孩不耐烦地下了逐客令。
虽然采访时吃闭门羹是件令人沮丧的事,不过这次我的心情却并未受到影响,反正我从一开始就不相信这是真的。不过,出于记者的本能,我还是沿着台阶上了楼顶,新闻里说人们就是在这里发现棕熊的。通往楼顶的铁门上着锁,透过钥匙孔,我只能看到一丁点门后的景象,那里好像确实有什么东西,绿油油的。
于是第二天上午,我又来了,连我自己也说不清是怎么回事,钥匙孔里瞥见的那一小片绿色总让我有点放不下。我轻车熟路地来到B座5008,摁了门铃,没人应答。我不确定卫小晚是不在家还是不想给我开门,正犹豫着要不要再摁,旁边的楼梯上传来一阵脚步声。一个穿着卡通装,胳膊上挎着喷水壶的小女孩从楼上跑下来,粉扑扑的小脸上挂着汗珠。
对视之下,我俩都愣住了。卫小晚白了我一眼,说:“你怎么又来了?”
“你从楼顶下来的?”我答非所问道。
“关你什么事。”她凶巴巴地把我挤到一边,打开家门,想要再一次把我关在门外。
“我想听你说说那头棕熊。”我有些焦急,语气中不自觉就流露了几分恳切。
“如果你跟他们一样,根本就瞧不起小孩子的话,不如现在就回去吧。”卫小晚昂起头道。
“他们?还有其他人来找过你吗?”我问。但卫小晚没有回答。她的目光停留在我的脸上,像是在揣测我这个人是否值得信任。
“我信你说的。”我含糊地应着。记者在很多时候出于职业需要不得不说些无关痛痒的谎言。
“光说不算,得拥抱一下才算朋友。”卫小晚露出狡黠的笑容。
我礼貌性地抱了她一下,没想到她立刻皱起了眉,“难道从来没有人教过你要怎么拥抱?”
我呆呆地嘟囔道:“拥抱不就是这样。”
“算了,我教你吧!首先要张开双臂。”卫小晚示意我把手臂打开,举高。
“再用力扑到对方怀里。”话音未落,卫小晚就一头扎进我的怀里,我吓得险些岔了气。
“然后就是拥抱,要热烈,最好能把对方抱起来转上一圈。”卫小晚使劲地想把我举起来,这当然是不可能的,毕竟我是个成年人,而她才十岁,不过她的手臂还是出奇地有力,我的肋骨都被勒得生疼。卫小晚放开我后,我咳了好半天才缓过气来。她“唉”地长叹一声,大概是觉得我挺没用的。
“这下,你就是自己人了。”卫小晚说,“告诉你一个秘密吧,刚才那个拥抱,就是熊教给我的。我可以告诉你它的故事,但作为交换,你也要帮我一个忙。”
我答应了,于是我坐进卫小晚家的客厅里。客厅又大又豪华,但因而也显得有些空旷。
“双休日你爸妈也不在家吗?”我想起昨天来的时候,也是卫小晚给我开的门。
“不在。他们忙得很,有时我们很久都见不着面。”卫小晚随意地说道。
“说说那只熊吧,你们是怎么认识的?”我开门见山,并征得她的同意,打开了录音笔。
“这个嘛,就要从两年前说起了。你确定要听?”卫小晚停顿一下,像是要给我最后的反悔机会。
“嗯。”我郑重地点点头。
卫小晚便开始了她的讲述——
我家是两年前搬来云端社区的。搬家那天特别热。我和爸妈乘电梯到了50楼,刚走到家门口,就听见妈妈惊呼一声:“这是什么?”我凑过去一看,是个粉红色的塑料饭盒,里头装着些花花绿绿的蔬菜,像是沙拉。
“可能是邻居送的。”爸爸猜测道。
饭盒被妈妈随手塞进了冰箱,再也没有打开过。而我本来就很讨厌吃青菜,自然也对这份邻居的礼物没什么兴趣。之后好几天过去了,有天早上,我拉开门准备去上学的时候,看见门口又出现了一个饭盒。这次是绿色的,里头同样装着蔬菜,有西红柿、黄瓜、卷心菜、苦菊,还有其他一些我叫不上名字的配菜。
我觉得这个邻居真是奇怪,送礼物非要搞得神神秘秘的。
当天晚上,新家的空调坏了,我热得睡不着,只好在脑海里一遍遍地数羊。大概数到一千只时,我听见客厅里传来一声细微的响动,好像是开锁的声音。是小偷吗?我轻手轻脚地下了床,把耳朵贴在卧室的门板上,聆听外头的动静。客厅里接连传来脚步声、喘气声、拧水龙头的声音,接着是细细的水流声,错不了,外头的确有人。我吓得手脚冰凉,不知道是该冲出去还是继续在房间里躲着。但一想到我今后的志向是当警察,就觉得自己绝不能在这种时刻退缩。我拎起墙角的棒球棍走了出去。
客厅的壁灯亮着,一个高大的黑影背对着我,正在水龙头那里接水。我小心地朝他靠近,手中的棒球棍举得直直的,就在棍子马上要碰到他后背的时候,他突然转过身来。竟然是一头熊!一瞬间,我俩都吓得不轻。我接连倒退了几步,而它更是一屁股跌坐在了地上,它方才用来接水的喷水壶也打翻了,打湿了地毯。
我俩大眼瞪小眼地僵持了半天,最后还是它率先回过神来。它扶起还在往外冒水的喷水壶,站起身,挠了挠头,说:“这么晚了还来打扰你,真是抱歉。我没有恶意的,你不要害怕。”我必须承认,当时我的确很害怕,但它看起来比我还要紧张,这在某种程度上安慰到了我,我慢慢地平静下来。
我怎么也想不到,我心心念念想要抓的小偷根本就不是人,而是一头熊!我觉得它至少有两米高,或许还要更高,它用两条腿直挺挺地站着,并像普通人一样穿着橄榄色的风衣。它的鼻子和嘴巴都很大,眼睛也很大,它是一头大得让人不寒而栗的棕熊。
“你是怎么进来的?”我和它保持着安全距离,压低了声音问。
“之前装修的时候,你们把钥匙落在门口,刚好被我捡到了。”它不好意思地说道。
“那你也应该还回来,拿着钥匙偷偷跑进别人家里,这是犯法的呀!”但话没说完,我就意识到,它是头熊,不知道人类的法律对它适不适用。
“对不起。”它耷拉着脑袋,看着地面,很老实地道歉。
“好吧,我可以不报警,但你必须告诉我,你是来干什么的。”我威胁它道。
熊连忙点头,说:“我只是想借点水,真的。好多天没下雨了,地太干了。”
“可是,物业的人每天都会给地上洒水呀。”我不解地说道。
“我说的不是那种地,是我的菜地。”熊苦恼地说。
“你的菜地?”我不由得抬高了声音。爸妈卧室传出的连贯的鼾声中断了几秒钟,我和棕熊面面相觑,直到鼾声再度响起,我们才一同舒了口气。
“你们没收到我之前送来的蔬菜吗?”棕熊小声地问。
“啊,原来东西是你送来的。”我恍然大悟。
“是啊,老来这里接水很不好意思,总要送你们点谢礼才行嘛。”说到接水的事情,棕熊的脸颊上又浮现了两团火烧云,“怎么样,东西还好吃吗?”
我打开冰箱,取出那两个饭盒。饭盒里的蔬菜因为打蔫而显得少了许多。
望着棕熊失望又心疼的神色,我的心里莫名地涌上一丝歉意。尽管当时已是深夜,尽管我早就刷了牙,而且我的肚子一点也不饿,但我还是端着饭盒,大口吃了起来。以前我不爱吃蔬菜,是觉得蔬菜和白开水一样,无滋无味。但是饭盒里的这些菜,明明没加任何调料,吃起来却清脆爽口,鲜嫩多汁。吃完第一盒,我又想去吃第二盒,棕熊慌忙劝道:“半夜吃这么多东西,对健康不好。”
“哦。”话音刚落,我就打了个饱嗝。熊笑了,样子很开心。
“你想不想去看看我的菜地?”熊突然说。
“菜地?在这个小区里吗?”我不由得想到小区里那些漂亮的绿植。
“就在这座楼里。”它神秘地说,露出雪白的牙齿。
卫小晚突然停止了讲述。她说:“后面的故事不应该在这里讲,走,我带你去菜地。”
我跟随她来到楼顶。卫小晚从口袋里掏出一把生锈的钥匙,插进锁孔里。
“你哪里来的钥匙?”我惊讶地问。
“当然是熊给的呀。”卫小晚欢快地笑起来。
门推开,我的眼前陡然一亮。一个游泳池大小的空地上,铺了一层红色的泥土,土层上分门别类地种着油菜、菠菜、韭菜、小白菜,还有一些其他的蔬菜瓜果。由于光照充沛的缘故,蔬菜都生得圆圆胖胖,长势喜人。卫小晚不时地弯腰检查蔬菜的生长情况。虽然春季很少下雨,但许多叶片上都挂着水珠,像水银一般地闪光。我心下了然,看来卫小晚把这片菜地照顾得很好。
菜地的正中有一顶绿色的凉棚和一架木制的秋千。凉棚里头放着些简单的生活用品,没有床,但有一面镜子。
“熊也会照镜子吗?”我好奇地问。
“当然,正因为是熊,所以才更需要照镜子。”卫小晚答。
“什么意思?”我有些疑惑。
“人类照镜子是为了好看,但是熊不一样,它照镜子是为了提醒自己,千万不要忘了自己是谁。除了镜子,它还喜欢照相机,后来我就把家里的拍立得送给了它。”卫小晚爽朗地笑了。
“所以它才在这里种菜?是为了不忘记从前的生活?”我若有所思地道。
“我等下会讲到的。”卫小晚在秋千上坐下来,冲我招招手,“你来推我一下。”
我走过去,轻轻地在她背后推了一下。
“用点力啦,它以前可不是这样推的。”卫小晚不满地说道。
我只得加大了力度,秋千一下子荡得很高,像是要从楼顶上飞出去,我看得心惊肉跳,卫小晚却笑得前仰后合。直到秋千停了,她拍拍身边的位置,示意我坐下来。木板很粗糙,硌得我屁股生疼,但坐在秋千上,感觉自己仿佛年轻了许多。
“那天晚上……”卫小晚再度开口,终于回归了正题。
我跟着熊上了楼顶。它走得蹑手蹑脚,应该是怕吵醒楼内的居民。它从风衣的口袋里摸出一把钥匙,开了楼顶的门。借着楼顶镶嵌的灯带,我看到了眼前的菜地。由于连日干旱少雨,地里的蔬菜都显得有些没精打采。棕熊提着喷水壶,忙着用从我家接来的水浇灌泥土。我跟在它的后面东张西望,长这么大,我还是第一次看到菜地(虽然是在楼顶这样一个不大寻常的地方),原来蔬菜是这样长出来的呀,我感觉非常神奇。
“如果雨水好的话,它们可以长得更好,可惜了。”棕熊心疼地摸了摸悬挂在藤蔓上的略显营养不良的番茄,又倒了一点水在掌心,轻柔地抹去番茄表面的灰尘。
“就算有雨水,种在楼顶,总不如长在田地里吧。”我撇撇嘴道。
“是啦,但是得到了精心照料的蔬菜和随随便便种出来的蔬菜,终究还是不一样的。”棕熊温柔地笑着,在长满秧子的土豆田里趴下身,对着一棵刚冒头的小土豆苗,冲我招手说:“你来闻闻这个。”
我学着它的样子趴了下去。
“闻的时候要这样,把鼻子贴上去,深吸一大口气。”棕熊把鼻子凑到了土豆苗的一侧,而我凑到了另一侧,我俩的脸近得几乎要贴上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