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云的阿白

作者: 柴美丽

阿云的阿白0

1

阿拉善盟沙漠的腹地有一块绿洲,阿云和阿爸住在这里牧马。

早晨,太阳金色的光芒笼罩了洲上的绿草,阿云吹着尖锐的口哨,将马群赶到绿草地。马群悠闲地散开去吃草,阿云一口气跑上山坡,站在阳光里,看不远处的那五匹野马。它们也正在低头吃草。

这年春天,草尖刚泛绿意的时候,某一天,阿云突然看见了这五匹野马,它们在绿洲上奔跑嬉闹,身躯高大健硕,粗壮有力的长腿踩踏草地的姿势非常优美;飞奔起来,又长又密的鬃毛就像在春风中飘荡的瀑布。阿云放牧的马群曾是绿洲上一道壮观的风景,但是在这五匹豪迈洒脱的野马对比下,它们突然都黯然失色。

阿爸根据多年牧马的经验,认为这五匹野马是史书里记载的西域马的后裔,它们健壮的身姿和野性十足的性格都带着鲜明的西域马的特征。阿爸还判断,这五匹马应该是从新疆伊犁河谷游荡过来的,伊犁河谷的野马群可能发生了冲突分化,这五匹野马不愿意再与那里的野马共食一片草地,它们经过长途跋涉,迁徙到此。阿爸还对阿云说:“我们这里也不是它们的久居之地,这里的冬天不适合它们。”

阿云最喜欢这五匹野马中那匹身形略小的白马,阿爸判断它只有一岁多一点。这匹马浑身上下纯白如雪,配着略显苍灰的长长的鬃毛,飞奔起来像一朵白云飘过蓝天。阿云从来没有给他们的马起过名字,但是看到小白马的那一刻,她立刻叫它“阿白”。阿云八岁那年开始跟着阿爸牧马,她很想拥有一匹真正属于自己的马,一匹传说中的千里马,它飞奔起来的样子就像一道闪电。但是阿爸牧养的杂种马失去了奔跑的天性,它们通常更愿意悠闲地吃草,悠闲地休憩,偶尔奔跑一会儿就会累得呼哧呼哧喘气。第一眼看见阿白的时候,阿云的内心狂喜不止,她看到了自己心中想要的马。

阿白也看到了站在远处山坡上欣喜看它的阿云,刚开始它有一点吃惊,甩了甩鬃毛,抬起前蹄,准备逃跑。但是,阿白立刻发现,阿云只是一个对它们产生不了任何威胁的小姑娘,还充满友善。它抬起的前蹄缓缓放下,喷了一下鼻子,低下头,跟在那匹老白马的身后继续吃草。老白马是它的妈妈。

阿白吃饱了草,昂起头,水晶一样明亮的黑眼睛看见阿云还站在远处的山坡上,神情专注地打量它。它玩心顿起,扬起蹄子开始向山坡奔跑,像一支离弦的箭、一团飞扬的雪、一朵飘游的云。阿云惊喜地一动不动站着,看阿白径直飞奔而来。阿白到阿云的近前时加快了速度,带过的风吹起了阿云额前的刘海,溅起来的泥土和草屑飞到阿云的脸颊和衣服上。这是阿白故意的,它喜欢看阿云慌忙抖落泥土和草屑的狼狈样子。阿白在不远的前方戛然止步,然后转身又开始狂奔,将泥土和草屑再一次飞溅到阿云的脸颊和衣服上面。之后的许多个日子里,这种戏弄阿云的举动成为阿白无聊时最愿意做的游戏,它故意在经过阿云时高声嘶鸣,想吓她一跳。而阿云吹响一声尖锐的口哨,反过来又吓了阿白一跳。

阿云牧马的口哨是从阿爸那里学来的,比阿爸吹得更加尖锐和凌厉,她用口哨声警告那些跑到很远的地方去吃草的马。看到个别马离群太远的时候,阿云尖锐的口哨顺着风儿张扬地飘过马群,吃草的马听到熟悉的口哨声,会不约而同地抬起头向阿云站立的方向看一看,走远的马儿思索片刻,乖乖地折回身向马群靠拢。

五匹野马最开始听到阿云尖利的口哨声时都吃了一惊。尤其是小白马阿白,它惊慌地跳跃起来,围着妈妈一顿乱转,但是它很快明白了阿云吹口哨的用意,这个小姑娘是想用口哨和它们交流。所以当阿云的口哨声在绿洲上空回荡时,阿云的马折回来,阿白却故意扬蹄向相反的方向跑去,从阿云的视野中消失不见,很久之后,它才又像一团白云一样悠然自得地走回来,与阿云远远地对视。

夜晚,野马就在绿洲的背风地休息,阿云不知道它们是如何过夜的,她兴奋地问阿爸:“阿爸,我会得到那匹小白马吗?”

阿爸眯起眼睛望着消失在地平线的野马,沉思地说:“它们属于自由,不属于我们。”

夜幕降临绿洲的时候,阿白和它的四位亲戚越过绿洲的地平线,消失不见了。第二天早晨,阿云赶着马群走进绿洲,看见阿白和它的亲戚们已经又站在远处的山坡上,温暖的阳光照耀着它们。

2

以套马为生的浩必斯大叔也注意到了野马的踪迹。有一天,他带着他的八个手下,骑着剽悍的蒙古马,浩浩荡荡地穿过沙漠,来到了绿洲。他跳下马,豪爽地对阿爸说:“阿布,我准备对那五匹野马展示我套马的手艺了。”

阿爸说:“浩必斯,你最好别对它们下手,它们不属于我们这里。”

浩必斯大叔粗声粗气地说:“阿布,难道你看不出它们是难得一见的好品种吗?难道你不想留下它们吗?”

阿爸轻叹口气说:“这可不是一般的马啊,不是想留就能留住的。”

阿爸给浩必斯大叔和他的手下煮了手把肉大餐,他与浩必斯大叔一边喝马奶酒一边立下契约,他对浩必斯大叔说:“你可只有一次套马的机会,无论套住套不住,再不准踏到我养马的牧场来。”

浩必斯大叔拍着胸脯保证说:“没问题,放心吧。”他自信满满,自己已经套了十几年马,还没有一次失手过。

阿云饮马归来,看到浩必斯大叔与他的手下骑着马,手里扬着长长的套马杆,急得立刻顿脚大叫。阿爸抬手摸摸下巴上硬硬的胡茬,微笑着对阿云说:“放心吧,丫头,要是我判断没错,浩必斯这次难以得逞。”

浩必斯大叔不愧是套马十几年的老手,他吩咐他的手下分散开来,从四面向山坡上的五匹野马包抄过去。蒙古马跑得又快又轻,等到低头吃草的野马发现敌情,它们已经陷在九匹蒙古马的包围之中。野马立刻狂躁地跳跃和嘶鸣起来,它们狂奔着从间隙冲过去。浩必斯大叔吩咐手下故意放走那四匹成年的野马,把小白马阿白包围起来。阿白经验不足,它狂怒不已,四蹄高高飞跃而起,苍灰色的鬃毛也高高飘扬起来,它左奔右突,躲避着那些向它抛来的可恶的套马杆,在狂怒中,它用力撞飞了一根已经触到它鬃毛的套马杆,套马杆掉落在地的那刻,阿白的一只前蹄狠狠地踩在了上面,“咔嚓”一声,那根结实的套马杆立刻断成几截。

浩必斯大叔守在上风口,他手中的那根乌青色的套马杆一直没有甩出,他在等待他的手下将狂躁的小白马阿白精力耗尽,他信心十足,届时只要他的套马杆甩出去,力道十足的绳圈一定会稳稳地套到阿白的脖子上。对付性情暴烈的马匹,浩必斯大叔就使用这一招,百发百中。

阿云和阿爸骑着马跟过来,他们站在远处看着。阿云焦灼地看着阿白在套马杆的包围圈中奔突,它奋力跃起又落下,不时发出狂躁的嘶鸣声。在左奔右突中,它的额头与雪白的身躯有汗珠渗出,细密的汗珠在阳光下闪烁,使它生发出一股悲壮的气息。

阿云紧张地观察着激烈的态势,思索着该如何帮助阿白。机会终于来了,靠近她和阿爸这边的一个套马人甩空了套马杆,由于力道太大,套马杆的绳圈绞缠起来。阿云的口哨立刻尖锐地响起,传入阿白的耳朵。往日,阿白只要听到阿云的口哨声,就会故意戏谑地作弄阿云,一溜烟地跑离阿云的视野,但是,此刻,在愤怒的奔突中,它聪颖地判断出口哨的内涵,仅仅停顿了三秒钟,立即扬蹄奋起,向阿云和阿爸站立的地方狂奔过来。就在这一瞬,站在上风口的浩必斯大叔稳稳甩出他那乌青色的套马杆,但是像一道强劲寒风的套马杆只碰到了阿白甩在空中的漂亮的雪白色马尾。

阿白像一道闪电,飞越那名正在解开套马杆绞缠的套马人,它用身体狠狠擦撞了他的马,蒙古马惊得向一边闪去,套马人立刻脸朝下跌落马背。阿白四蹄飞腾,风一样经过阿云的身边时,大大地喷了一下鼻息,长长地嘶鸣了一声,然后消失在远方的地平线。

浩必斯大叔遗憾地大叫一声,他骑马奔过来,不高兴地质问阿云:“丫头,干吗要吹口哨?”

阿云噘着嘴不理他,阿爸解围说:“浩必斯,契约也没规定不准吹口哨,走,喝酒去。”

小白马没有被浩必斯大叔套住,阿爸与阿云一样高兴,他给浩必斯大叔和他的手下准备的告别宴更加丰盛,专门宰了一只羊,炖了野蘑菇,羊肉的香味配着马奶酒的香气在绿洲的上空飘扬。

浩必斯大叔一边喝酒一边叹气,“好马呀,可惜了。”

阿爸拍着浩必斯大叔的肩膀,豪爽地大笑着说:“兄弟,别遗憾,要讲究缘分,我们喜爱好马,但是好马不一定喜爱我们,顺其自然。”

浩必斯大叔只好满是遗憾地点点头。吃饱喝足后,他们一行人骑着马浩浩荡荡地离开绿洲,穿越沙漠而去。阿爸站在马栏前眺望,一直看着他们消失不见。

阿云一口气跑上山坡,山坡上空荡荡的,只有几只云雀在草丛里鸣叫,她非常失落,以为野马经过这么一番惊吓再也不回来了。她无聊地嚼着一根青草,望着阿白消失的地平线发呆。突然,地平线上出现了一个小白点,小白点越变越大,最后变成一团云,向阿云飞奔而来。阿云激动地吹出一声口哨,尖锐凌厉的哨声迎住了飞驰过来的阿白。

阿白跑近了,又与阿云玩起过去的游戏,它激烈地奔过阿云,将飞踏起来的泥土和草屑溅到阿云的脸和衣服上,在前方不远处,它突然停住,水晶一样的眼睛盯着阿云抹掉泥土和草屑的狼狈样子,等着阿云发出咯咯的大笑声。阿云没有笑起来时,它固执地站着,等着,阿云忍不住咯咯一笑,它就又四蹄飞起,从阿云的脸前奔驰而过。阿云笑着大叫:“阿白,能不能不要这么捉弄人?”

在不远处停住的阿白,喷了一个大大的鼻息。

3

初夏时分,绿洲上的草开始繁密。隐藏了整个冬天的地鼠也活跃起来,它们用爪子在草地上掏很深的洞,把自己藏进去。阿云坐在山坡上吃干粮,一只地鼠站在她的面前,两只前爪摇摇晃晃,向她要干粮吃。阿云皱一下眉,向地鼠顽皮地吐吐舌头说:“不给你吃,谁要你们把洞打得那么深,马儿都烦死你们啦。”

地鼠把它们的洞挖得非常隐蔽,在草地上吃草的马一不小心就会将腿陷进地鼠洞里,马腿不是扭伤就是折断。这时,阿爸就需要到八十里外的小镇上请兽医嘎伦大叔过来,在马腿的折断处撒上他特制的利骨粉,再用木板把马腿夹起来,然后等着断骨慢慢长好。

阿云看着远处精力旺盛不停撒欢的阿白,非常担心,不知道它有没有经验避开那些地鼠洞。

有一天早晨,阿云看见阿白站在远处的样子不同寻常,它虽然站着一动不动,但是情绪却非常烦躁,头愤怒地摆来摆去,不停喷着鼻息。看见阿云,它也没有像往常那样向她奔跑过来,水晶一样的眼睛只是很无助地望望她,又开始左右摆头。其余的四匹野马也显得异常烦躁,围着阿白打转,尤其是老白马,不时用鼻子蹭蹭阿白的脖子,嘶鸣一声。

阿云向阿白奔跑过去,她奔跑得太用力,跑到阿白的面前时,累得弯下腰呼哧呼哧喘了半天。有三匹野马立刻惊跳开去,但是老白马没有动,它眼神警惕地盯着阿云。阿白还不习惯与阿云这么近距离相对,它烦躁地将头低下又昂起,长长的鬃毛甩来甩去,它非常想像往日一样四蹄奋起,在阿云的面前展现它的骄傲与活力,但是现在却无可奈何,没有办法移动。它的右前腿真的陷进了一只地鼠洞,踩踏得太用力,小腿处明显已经骨折,右蹄无力地轻触着草地,由于疼痛,正在不停地痉挛颤抖。

阿云跑着去找阿爸,阿爸骑了马去镇上请嘎伦大叔,等到太阳偏西的时候,阿爸与嘎伦大叔才推着运马的专用木车来到阿白的面前。那时,阿云正守在阿白身边,她拔来最好的草给阿白吃,但是阿白只是昂着头,连低头嗅一下的动作都不肯做,几乎一天没有吃草的肚子瘪得都露出了肋骨。

阿爸和嘎伦大叔试图将阿白放倒在木车上,但是阿白不肯,它忍着右腿的疼痛躲避着,头愤怒地左右摇摆,急得阿云都要哭了,她站到阿白的面前,盯着它水晶一样的大眼睛,对它说:“我知道你是一匹不同寻常的马,但是就是英雄也有落难之时,落难了就要接受别人的帮助,你这样拒绝我们对你的救助,腿伤好不了,等待你的不就是死吗?你要是死掉了,还有什么威风显露给我们看?”

阿云滔滔不绝地说,阿白突然喷了一个大大的鼻息,故意将鼻涕甩到阿云的脸和手上。阿云赶紧抬起袖子擦,阿爸忍不住哈哈大笑起来,对阿云说:“丫头,它听得懂人话,你骂它,它就整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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