秘方

作者: 韩佳童  崔江

秘方0

福海在后厨听陈师傅说,今天下午吕掌柜出去开会回来,带回一个消息。大明府要进行卫生饭店评比,就定在下个礼拜,是首届,红星楼也要参加。

“就是比哪家饭店干净?”福海问。

“嗯。”陈师傅点点头。

果然,第二天吕掌柜就开始吩咐大家收拾饭庄。先收拾前门脸、后院,该归置的归置,门上、墙上的脏东西该铲的铲,实在铲不掉的就遮一遮。接着是大堂、楼上包厢,趁没客人的时候,净水泼地,一遍遍拖,不留死角。桌子腿、凳子腿、楼梯两边的木栅栏,平时注意不到的地方这次一律注意到。盆栽,该剪的黄叶要剪,实在不成样的就整株换掉。最后是后厨,整个红星楼最难拾掇的地方。吕掌柜发动店里所有的伙计去帮忙,一口锅一口锅地刷,一个灶一个灶地洗。掏锅底灰,扫蜘蛛网。酱油缸后面的死耗子、窗台上的蚂蚁窝,统统给处理掉。前前后后折腾了三四天,清出来的脏油足有几十斤。

清完了,福海从后厨走到大堂,过一会儿又走回来,一掀凉帘,竟捂住眼睛嚷嚷“亮得刺眼”。大家一阵笑。

当天下午,吕掌柜又把斜对面布店里的裁缝叫来,给各人都比着量了尺寸。

等到了检查那天,老裁缝一大早带着儿子送来满满两大包衣服,粗布黑的是给厨子们穿的,粗布灰的是给前面堂倌穿的,账房随着前面。吕掌柜前一天晚上嘱咐大家使劲洗澡,用碱水把该搓的皴泥都搓掉。于是衣服一来大家赶紧换上,不多时,检查的就到了。红星楼是第三家,卫生督查的专员和餐饮协会的会长们前呼后拥地往里挤,吕掌柜一边恭恭敬敬迎上去,一边用手在背后给大伙儿悄悄做手势,于是齐整整站在两边的堂倌和师傅们立即鼓掌,气氛十分热烈。检查队伍往里走,打头的走到最里面一张桌子旁边,拿中指往桌子的背面摸,然后拿到阳光下看,干干净净,没有脏东西,于是满意地点点头。吕掌柜紧张得白出了几沟虚汗。又去后厨,只见锃光瓦亮,十二分整洁,连咸菜坛子都一尘不染。有人去了楼上,有人光往屋顶上看,有人到后厨去看垃圾车,回来以后都点头,仔仔细细填表,于是那打头的说:“真好!”这才和吕掌柜握个手,带着一大帮人离开了红星楼。店里上下,如释重负。福海抬起脚,把一块烂饺子皮从地上捡起来。

三天以后,评比结果揭晓,红星楼被评为优胜级,是最高级别。吕掌柜亲自捧来一块长方形的铜牌,铜牌上头写“卫生饭店”四个字,下头写“优胜级”,最底下是一行小楷落款。用红布披了,挂在门脸旁边的墙上。于是到红星楼吃饭的、路过的,纷纷驻足观看。吕掌柜借题发挥,为庆祝本店成为卫生饭店,大酬宾三天,只要进店吃饭,每桌一律赠送干炸带鱼一份。再加上有这块牌子,一时人人都知道红星楼做菜干净,那老顾客便对朋友夸耀自己的眼光向来没错,新顾客也总想来品尝品尝,于是红星楼的生意又热热闹闹火爆了几天。

伙计们趁机对吕掌柜说:“这么大的喜事,咱们自己也该庆祝一番。”大家都出了力,吕掌柜不好不同意,只是说等忙过这几天,忙过这几天。

过了几天,店里人稍稍少了些,吕掌柜问大家想怎么个庆祝法儿。没想到大家互相看了看,异口同声:“吃个八大碗!”吕掌柜哈哈大笑,满口答应。八大碗是老家村里坐席的一套菜,制作十分粗糙,一般就是四碗炖肉、一碗炖鸡、一碗炖下水、一碗炖海带、一碗炖青菜。说是八碗,也有九碗十碗,以炖为主,炖好了往粗瓷大碗里一盛,敞开了吃吧。此时正是夏天,过年回家的伙计到现在也隔了半年多没吃了,回去那次还不一定吃上,过年没回家的,不用说,心里那更想得慌。吕掌柜一听,也逗出了馋虫,肠子痒痒,再说这八大碗又没有什么值钱的食材,并不费钱嘛。于是说定大伙儿吃一顿八大碗,马二爷和陈师傅、李师傅都乐意上手,尤其是陈师傅,早年在老家做游厨,村里人叫他“厨长”,经验丰富。

过了两天,伙计们上午早早就都跑来,随便吃了早饭,就着新送的牛肉、青菜,切的切,洗的洗,一齐下手。炖鸡炖肉。海带要用肉汤熬。炖青菜就用芹菜,时下最便宜。等到上午十点来钟,该炖的都在锅里,该蒸的都在笼屉中,前面开始进客。

一进门,就闻到一股香味儿,纯是肉香,单纯,没有干扰。没有干扰香味便格外浓郁,让人惊讶。

“你们在做什么呀?”客人问。

堂倌们却笑而不语,掸着桌椅安排客人落座。客人坐下了,还是好奇,“你们到底在做什么?怎么这么香?”

堂头走过来,满脸笑容,是真高兴。“瞒不过您的鼻子,我们自己炖点儿碎肉下水,犒劳犒劳。”

“给我也来一份!”客人说。

“哪能啊,都是碎的、破的,上不了台面。”堂头赔笑。

“我不管!谁让我赶上了?你们开饭庄就是卖给客人吃的!忒香,给我来一份!”

“这……”

堂头不依,客人不饶。

没有办法,只好各样都舀点儿,凑成一碗给客人送上。于是这天中午,红星楼几乎所有的饭桌上都摆了一碗杂和烂炖。堂倌们闻着飘来飘去的肉香,呼隆隆咽着口水,干活儿更加卖力。

等到下午,客人都走了,太阳斜照进红星楼大堂,就像泼了一地沸水。大伙儿索性下了门板,痛痛快快聚在一起。四张桌子拼起来,后厨一喊,几个伙计跑进去端八大碗。哪里还是八大碗,人多菜多,装不下,全盛在盆子里,一盆一盆放在桌上。肉盆里汤汁还在冒泡,香气从泡里炸出来,像一朵花开了。桌子旁边的板凳上,放着一笼屉热乎的白面馍馍。伙计们或蹲或站,围着桌子,手里拿着炸油条用的长筷子,不时地往盆里插。福海紧挨着师父,生怕一不小心被挤出去。满屋都是吃肉声,吧唧吧唧。眼花缭乱,肉像一条条鱼,从盆里钓出来送进嘴里。再没有这样舒坦的一顿饭。吕掌柜本来准备和大家一起吃,可是一看这架势,说了两句话,就匆匆出两碗上楼了。

牛肉太肥,只好拿馒头压。有人就噎住了,使劲砸胸口。马二爷看着不对,扫开密密麻麻的筷子,说一声不能光吃肉,便端起海带和芹菜往肉盆里扣,用大勺搅在一起。可是筷子还是长了眼睛,偏往肉块上撕扯。一顿饭吃得像打仗,吃到最后,所有人都打着要断气的嗝,噘着两片被肉打磨得油光透亮的唇。

“你吃了几个?”

“五个!”

“你呢?”

“六个!”

“白面馍馍就是瓷实!”

“炖牛肉真费馒头!”

福海擦着嘴,无限满足。可能是太久没吃了,他觉得今天这顿八大碗比在老家吃过的还要好吃。

“肉里是不是有什么别的材料?”福海问师父。

马二爷正在剔牙,听见福海说话抬起头来,说:“要当大厨的人,还吃不出来?”

福海红着脸笑了。

马二爷也笑了,说:“别问我,牛肉是陈师傅炖的。”

福海的目光又去寻陈师傅,陈师傅也吃得很美,对着福海煞有介事地点头,“那可不,我有秘方!”

“真的啊?”

“没有金刚钻,不揽瓷器活儿嘛。”陈师傅很潇洒地说。

门外有人哐哐砸门,一边砸一边骂:“大下午的关什么门?呸,你们刚选上卫生饭店就这熊样?你老爷我急等着吃饭!开门!开门!”

伙计们一听,急忙把菜盆往后厨放,福海和顺心抱着肚子,步履沉重地跑去卸门板。

过了几天,红星楼接了一席升学宴。福海听大家私下说那家伙考上的也不是什么扬脸的学校,可是操办得真不简单,客人还要分中午、晚上两批。这年头,升学是幌子,关键是后头那宴席。你家有事我随了礼,我总得找个由头让你还回来吧,至于升的是什么学,真是天晓得!

席上的菜单是主人和店里商量着拟的,陈师傅带着两个伙计去出外会,剩下的人马二爷拿着单子按菜分配,你干什么他干什么。炖牛尾、炖仔鸽,福海来,炖上之后正好还能打打别的下手。

福海开始忙活,客人还没来,牛尾就炖出来挪到盆里盖着。锅里还剩下两块从骨头上掉下来的碎肉,装进去反而不体面,福海便用勺子舀起来装进肚里。味道不错,火候也很好,软烂不塞牙。中午上菜,客人评价也不错。不过他自己却总想起前几天刚吃的八大碗来,同样是牛肉,明显陈师傅炖出来的更好吃。晚上还有几席,人忙得像转起来的尜,浑身转,就是脑子转不动,福海也就顾不得多想。地锅里焖着老鸭,陈师傅已经回来了,他让福海盯着,福海就死死盯住,他以为陈师傅会过来看看,甚至往里放点儿啥,可是陈师傅在忙,竟全然忘了这边。最后还是福海问他时间是不是到了,他才让福海揭开盖看看,然后就停火。

福海想问陈师傅到底有没有秘方,可是前面堂倌又进来要菜——大堂里还有好几桌别的客人呢。第二天上午,福海在厨房里刷茶叶罐,刷着刷着突然记起做八大碗那天,自己好像看见陈师傅在肉快炖好的时候,拿着一个小罐往锅里抖搂了些什么。那肯定是陈师傅的秘方,没有秘方,这牛肉怎么炖也白搭。福海想。

福海去找顺心,顺心也在忙,他正在后院拆洗冬天发面用的厚褥子,一脸苦相。

福海说:“你不要拆了,你先听我说。”

顺心问:“你怎么了?”

福海说:“我在琢磨陈师傅那天说的秘方。”

“秘方?怎么了?”

于是福海就把牛尾炖出来怎么着、自己想起什么来一五一十告诉顺心。

顺心听完把手从棉褥子里撤出来,对准福海的脖颈狠狠拍了一巴掌,弄得棉絮绕着他俩转圈乱飞。“你想啥呢?那天陈师傅跟你说有秘方,是跟你闹着玩儿,你没看大家都笑吗?”

“我怎么觉得陈师傅那天确实往锅里放东西了?”福海揉着后脖颈一脸困惑。

“不可能,那天陈师傅把牛肉焯完水,咱俩帮着倒进锅里,看着他放的葱、姜、花椒、大料,是不是?”

福海点点头,“对。”

“完事儿你转身去切海带,根本就啥也看不见,我在那里帮着烧火,除了咸盐大酱,我就没见陈师傅往里又加别的东西,光看他往外捞烂葱烂姜了。”

福海困惑地挠头,“那我在老家可真见过厨长们炖菜的时候拿着一个纸包往锅里抖搂。”

顺心听了使劲撇嘴,满脸不屑。

福海说:“你干吗?”

“还老家,”顺心说,“那都是假的!我们村有三个厨长,都说自己做菜有秘方,其实就是装神弄鬼,给自己保口饭吃。你没看现在好多饭店挂招牌也是这样,动不动就是秘制这个秘制那个,还有什么宫廷脱骨扒鸡,还宫廷?”顺心越说越带劲,“那扒鸡不就是从咱们老家兴起来的吗?我老早就听我爷爷说过,扒鸡这玩意儿脱骨纯粹是因为当时那个炖鸡的睡着了,才弄得皮也烂了、骨也松了,满满一锅鸡又不能扔,还得端出去卖,根本就没有宫廷啥事儿!”

福海听了,虽然半信半疑,心里却突然怪怪的,有一种说不出来的感觉。就像被骗了似的,蔫蔫的,说话也没有了力气。福海本来还想待会儿等陈师傅睡醒了找他问问清楚,听顺心这么一说,就彻底打消了这个念头。那天不过是陈师傅顺口说了个玩笑,自己却当了真。

他这些日子,急着练艺,见什么都恨不得学两手,听这个说两句讲两嘴,最好再跟那个学个秘方。今天让顺心说了一顿,脖子上竟有些汗涔涔的。

这时候顺心又一巴掌拍过来,“帮我洗褥子!太大了,一个人洗不完!”

“行。”福海答应着,两个人有一句没一句地聊着天。

“这时候洗褥子干吗?”

“潮,都长醭了,现在不洗到冬天就洗不出来了。”

“上回那次大扫除,我从后厨油桶后面清出个葫芦来。”福海说。

顺心扭头瞪着他,眼睛雪亮。

“干吗?”

“还我!”顺心说。

福海咧嘴笑了,“我就知道是你的。”

“你弄到哪儿去了?”

“交给堂头了。”

“不可能!交给他我早挨揍了。”

福海接着笑,“给你行,你下次可别偷我们后厨的酒喝了。这次新进的黄酒连我师父都不舍得多用,差一点儿他心里都有数。”

“知道知道,不稀罕,我多少天没喝你们的酒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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