逆转之夏
作者: 一风堂
念小学时,我遇见一件奇怪的事。
虽然事后我和无数人提起,但大家都认为当时的我一定是看漫画看多了,要不然就是睡昏头了。一直到很多年后,回想当时的情景,我自己也觉得恍如梦境。可,每每到了雨天,我仍感觉那种不可思议的气息隐约弥漫四周……
我常常不自觉地怀疑:这个世界真的是我们眼中所看到的那个世界吗?
那一年我十岁,在陵水,邻居家的杜宾犬咬死了我的狗艾利。
那一日,艾利本在窗口悠闲地看风景,忽然便从半开的门蹿了出去,一头扎进院子的栅栏间。
是妈妈告诉我艾利出事了,她郑重其事地把我叫到跟前,双手搭在我的肩膀上,然后把这个消息告诉了我。之后,她恳求我不要太伤心。
一周前,妈妈接到住在陵水的阿姨打来的电话,说她要被外派出去做个采访,房子要空一个月,问妈妈想不想去住一段时间。从来没见过大海的我兴奋到不行。出发前一天,我取消了宠物店托管的预约,因为我想要让艾利也见一见大海。
是我的错。
艾利被装进箱子时很平静,它裹在一条浸满血的小毯子里,有气无力的。在诊所,兽医量了量它的血压,测了测爪子的温度,又看了看牙龈的颜色,接着对我妈妈说没有什么法子了,最好让它安乐死。
后来的事情我就记不清了,断断续续的几个场景在脑子里闪现,泪水如汗水般渗出。即便什么都不想,眼泪也像露水时刻凝结在脸上。
那天,天空下着小雨。在雨中,我呆呆看着装有艾利的鞋盒被埋进土里。
在剩下的日子里,我既没有珍惜时间,也没有浪费时间,就像潮水拍打礁石一样顺其自然。每天我给自己安排若干事,使得时间以一种既不让我寂寞也不会把我卷走的流速,慢慢从我身体穿过。我没有出去探险,也没有拍照。没有交朋友,也没有打电话。偶尔想起还有暑假作业这档子事就写几页,有时候我连一个字也不写。
“别老是窝在家里,出去走走吧。”吃早饭时,妈妈用跟小小孩说话的语气对我说道。
此时我内心还残存着对艾利走后妈妈迟迟没有上邻居家讨说法的不悦,又想起妈妈前几天说过的话:“等回去再买一只好了。”厌烦感像熊熊火焰一般,突然在我大脑里蔓延开。
“我不想出去。”我说道。
妈妈没说话。她打开锅盖开始盛稀饭,水蒸气从锅里升腾起来,挡住了妈妈的脸。
海边的天气时晴时雨,一天中也能反复多次。午饭后,天空开始淅淅沥沥下起了雨,妈妈连忙跑上楼收衣服去了。我百无聊赖地趴在沙发上看电视,电视里正播着比尔·默瑞演的《土拨鼠之日》,讲的是气象预报员菲尔永远停留在某一天、无法前进一步的故事。
我有一句没一句地听着,伴随着窗外的雨声,脑袋越来越沉。眼皮不停地打架,视线的焦点变得越来越模糊。自从艾利离开后,我就没有好好睡上一觉,所以白天总是犯困。每天靠着电视的背景音才能睡一会儿,但即便再困,只要到了晚上,躺在被窝里,却怎么也睡不着了。
艾利好可怜……当时一定很痛吧。
无事可干的我凝视着黑暗,总是胡思乱想。
是我的错。是我把你带来的。
恨我吗?临死前在想什么呢?
当时光知道哭了,都没有和你好好告个别。
对不起。
对不起。
我越想越控制不住自己,眼泪夺眶而出。
艾利是我在一个雪天捡来的。当时它被放在离车站不远处的一个水果箱里,纸箱上写着“祈求好心人收留”这样看似考虑周到、可实则自私自利的留言。那是一条白色的混血狗,很难准确说出是什么品种。它四条腿直直地站着,脖子上系着细绳,被拴在一旁的花坛栅栏上。那绳子绷得紧紧的,仿佛马上就要断开。我在不远处的馄饨摊一边吃着馄饨,一边漫不经心打量它。
那天傍晚,外面下起了雪。我买炒面又路过车站。平时我很少一天出门两次,那天妈妈加班,让我自己解决晚饭。
它还在那里,仅仅五六个小时,白犬已经全然没了白天的精神,眼睛没有了光,闷闷不乐地耷拉着脑袋。黑色的瞳孔里流露出的不是对世界的憎恨和埋怨,更多的是“我做错了什么”的疑惑和自责。
见我靠近,白犬抬起长睫毛,注视着我。眼神里带着轻微的戒备,却没有力量。
我鼓起勇气,把手伸过去,想拂去白犬头顶上的雪。像回应我一般,白犬仰起头,伸出舌头舔了舔我的掌心。瞬间,某种软乎乎、暖融融、痒痒的东西掠过我的心,那是平生从未有过的感觉。我眨巴着眼睛,把它抱回了家。
这是四年前的事了……
艾利现在在哪里?
是不是在那个世界等着我?
会不会以为自己又被抛弃了?
在失去艾利之前我都不知道自己的时间会有那么多。自己的脚步声、关门声、脑子里的自言自语声那么响。直到现在,艾利小爪子在地板上哒哒哒跑来跑去的声音仍日日夜夜在耳边飘荡。每次路过空空如也的食盆,我都会不自觉地担心艾利会挨饿。我像看不见玻璃墙的鸟儿,屡屡与之碰撞跌落在地。每每到此时,我才像傻子一样恍然大悟,“啊,艾利已经不在了……”
眼睛开始发烫。我一边揉着眼睛一边走向厨房,想找点冰饮。
就在我走到厨房门口时,忽地从里面蹿出一个黄色的小东西,从我脚边斜斜地滚过,撞到旁边的墙壁停了下来。我呆住了。那东西的大小和弹性,对于我来说再熟悉不过,那是艾利最喜欢的玩具——橡胶球。
球……在那天也埋在了那里。
“不是吧。”我喃喃自语,犹豫了一下,走了进去。
像踏入了另一个空间,周围的气息忽地变了。刚才还阴暗的光线一下子变得明亮,炫目的阳光透过朝西的厨房玻璃窗直直地迎面扑来,让人睁不开眼睛。耳边的雨声消失了,湿润的空气也变得干燥起来。
而更让人惊愕的光景,就在我眼前。
厨房天蓝色的地砖上,一只白犬正津津有味地咬着骨形绳结。
“艾利?”我眼珠子都快瞪出来了。
听到声音,白犬只是瞅了我一眼,摆了摆尾巴,又继续啃着。
这是在做梦吗?难道看电视看着看着睡着了?
可眼前的一切又如此真实,如此清晰。
我小心翼翼地走过去,生怕把它吓跑似的。又轻手轻脚地蹲下来,像初次相遇一样,把手放在白犬头上——那手感绝对是真的。我抱起它,想仔细端详,白犬脖间发出轻微的金属撞击声。这是妈妈特地为艾利定制的项圈,红色的项圈上两枚金属圆片重叠在一起,一片刻着艾利的名字,另一片刻着联系电话。而眼前的圆片上此刻赫然刻着Ailey的字样。
死而复生?!
“妈妈,不得了了!”
我冲出厨房朝楼上跑去,可楼上房间空无一人。
妈妈什么时候出门的?
妈妈什么时候出门不重要!重要的是艾利回来了。
我拍打自己的脸颊确定不是在做梦后,站在妈妈的床上直呼“万岁”,却在高举双手时发现自己身上的衣服变了。明明早上穿的是睡衣睡裤,不知不觉却变成了T恤和牛仔裤——一副外出的打扮。我已经很久没有出门了,自从那天……
我突然惊觉艾利出事那天,我就是穿着这身衣服从外面回的家,正在房间里换衣服,妈妈脸色凝重地走了进来……
我迅速跑下楼去查看玄关处的日历,日历上赫然显示着大大的阿拉伯数字——17。这是七天前的日期,早已撕掉的那一页日历又回来了。我又把电视频道调至中央台,查看日期,得到了相同的答案。而我之前写的暑假作业,字迹全都不见了。
时间倒流了?难道电影里的情节在现实中发生了?
我感到心脏“怦”地跳了一下。有点像在海里游泳,游到脚踩不到底的那一瞬间的感觉。
既然时光倒流回来,我只要在今天不让艾利出现在邻居家的院子里就行了。多简单啊。
“艾利,你在哪儿?”
我连忙在各个房间搜寻艾利,但一无所获。要不是橡胶球还在,我差点以为刚才的种种是一场梦呢!一种滞重感在我心里慢慢凝聚起来。我攀着栅栏,朝邻家院子张望,可院子里一片寂静,完全感觉不到有任何生命的气息。我又站了一会儿,实在忍不住锁上门,跑出去继续寻找。
没跑出去多远,就看见妈妈缓缓地宛如女学生一般踩着轻盈的步伐,正一路欣赏着沿街商铺的橱窗。
“妈妈,艾利回来了,但它又不见了!”
天气很热,喉咙很干,我连呼吸都觉得困难。但我还是很努力想让妈妈明白一切。
“艾利不见了?大概是待在哪里睡着了吧。别担心,我们一起回家好好找找。”妈妈说这话时,表情微妙,带着哭笑不得的意味,大概是觉得我有点小题大做了吧。看到妈妈的反应,我知道了,只有我一人保留了七天前的记忆。
妈妈什么都不知道。
回到家,妈妈和我两人又里里外外找了一遍,仍没有找到艾利。我央求妈妈去邻居家问问,可邻居家好像一家子都出去了,屋里面黑乎乎的,灯都没开。
吃晚饭的时候,妈妈答应我待会儿拿着手电筒去附近找找,还叫我不要担心。我一边默默地往嘴里塞米饭,一边安慰着自己——只要邻居家的狗不在就没事。
可突如其来的手机铃声打破了我美好的愿景。
原本以为只是一通普通的电话,可接起电话后,妈妈的脸色越来越凝重。
“是我家的。死了?现在在哪里?”
我的心怦怦直跳,产生了一种很不好的预感。果然,挂完电话后,妈妈抬起头用一种悲伤的眼神看着我——那眼神我太熟悉了。
电话是警察打来的,说是在一个路口,有一只白色的小狗被出租车撞到了,他们按照项圈上的信息打来的电话。
“你留在家里吧,妈妈一个人去就行。”说这话时,妈妈的表情像吃了苦涩的食物一般。
我摇摇头,仿佛被看不见的绳子拽着,低着头跟上妈妈的脚步。
“其实这是第二次了……艾利死过一次,这是第二次。”
我下定决心说了出来,可声音太小,妈妈没有听见。夜风很凉,吹过后背,有点冷。虽然很舒爽,可后背突然有种没有了保护、没有了依靠的感觉。
神啊,请让我再回去一次。这一次我一定要救活它。
那一夜,我一遍又一遍地祈祷。
隔日,天刚蒙蒙亮,我睁开眼第一件事就是检查自己的掌心。昨晚睡觉前,我故意在手心里用油性马克笔画了一个X。如果早上X还在,说明时间运转正常,如果不见了就说明时间逆转了。
看见X还在,我有点失望。走到窗边,拉开窗帘,想开窗透一下气。刚一开窗,窗帘便被吹得鼓鼓的,在风中翻动个不停。眺望远处,只见天际线方向黑压压一片,根据风向估计马上有一场大雨要来临。
望着黑云,我的眼中不知不觉溢出泪水,一种挥之不去、令人难受的悲伤情绪在身体里肆意横行。我感觉,如果不迅速做点什么事,我肯定会受不了。
趁妈妈没醒,我下楼烧起了早饭。之前我就模仿妈妈的手艺下过几次厨。每次味道都不一样,有时味道还不错,糟糕的时候也很多。不过煮个海鲜粥我还是很拿手的,我在厨房里勤劳奔走,一会儿调节火候,一会儿研磨胡椒和其他香料,一会儿剥虾洗蛤蜊。妈妈下楼看到我煮粥惊讶极了,随后默默退了出去,把厨房放心交给了我。
“很期待你的作品哦!”妈妈大声说。我背对着她,挥了挥手。
不知忙活了多久,一抬头,发现窗外原本暴风雨来袭前的那种阴郁一扫而光,满眼的翠绿正悠悠摇曳着,阳光和风明艳动人。只是厨房开着灯,我一直没发现。雨下过了?还是压根没下?我踮了一下脚,伸长脖子,后院葡萄藤下的地面是干的,叶子上也难觅雨水的踪影。
我若有所思地低头看向掌心。
X不见了!
玄关传来开门声,妈妈从外面走了进来,一手捧着十几支马蹄莲,一手牵着艾利。
“太阳下真受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