望儿楼

作者: 韩佳童

望儿楼0

打春以后,站在红星楼后院天天能听到鸽子叫。

有一对野鸽子在这里抱了窝,几根黑色的树枝往红星楼三层阁楼那扇小窗上一搭,就开始下蛋。

野鸽子肉剁馅汆丸子,只放盐就鲜得不得了。

三月间,那对鸽子抱出一只小鸽,四月小鸽就会飞了。窝里住不下,鸽爹鸽娘把它赶了出去。没过多少日子,两只鸽子又下了一个蛋,很快孵了出来,羽毛也要冒全了。福海怕这只鸽子也飞了,踩着一架梯子,沿着后院爬上去。两只老鸽不在家,福海低头猫腰爬到离鸽子窝不到半米远的地方,手猛往上一伸,掏空了,小鸽子扑棱飞到院外的树上去了。就这两天,它就会飞了。福海十分懊恼,下来的时候碰掉了吕掌柜放在二楼窗外的一个香炉。吕掌柜闻声打开窗子,直接罚福海倒一个月的泔水。这时候福海还踩在梯子上没有落地。

福海心里很郁闷,倒了两天泔水。有天下午倒完,他哼哼起一段新听来的慢板。唱完了,回头瞧见吕掌柜站在自己身后。吕掌柜盯着他,说:“行了,泔水别倒了,以后少毛手毛脚的。”说完就往后厨去了。

福海一蒙,顺心凑上来,很好奇地问:“怎么就不罚你了?”

福海说:“我也不知道。”

“你刚才唱的什么?”

“《望儿楼》啊,‘窦太真在昭阳自思自想……’李多奎前两天在北洋戏院新贴的戏,你不知道?”福海很惊讶,北京几大名伶到沪上演戏,路过大明府,排戏一周,北洋戏院前天唱什么,第二天拉车的车夫都跟着唱什么。

顺心摇摇头,说:“我光看武戏,从来不听这些又哭又叫的。”

这时候吕掌柜从后厨走了出来,瞧见顺心,跟他说:“我刚让李师傅打卤做了碗凉面,一会儿好了你给我送上去,天长,顶不住食。”

顺心点点头,吕掌柜要上楼,走出几步,又转过身来问福海:“知道今天晚上贴什么戏吗?”

福海摇摇头,“没听说今晚上有戏。”

掌柜哦了一声,走了。剩下福海和顺心两个人站在原地。

“掌柜的有日子没听戏了,京班来都不去。”福海说。

“嗯,这些日子他也够烦的,几笔账没要上来,前两天华良那儿又来信了。”顺心说。

哦,华良。福海在心里念了一遍。红星楼的伙计都认识华良,只有福海不认识。

华良是吕掌柜的独子。吕掌柜平时掰钱似的精打细算,太太也跟他一样,乡下来的,从不描眉打鬓,反倒没事儿出城挖野菜去。这两口子,唯独对一个人大方,只要张嘴,没有不应的。那就是华良,吕华良。俩人攒的钱,就是给儿子的。

华良也争气,是吕家唯一一个体面的文化人。华良是吕掌柜开起红星楼以后有的,打小在城里长大,没吃过苦。掌柜自己就念过两年私塾,当学徒和后来做买卖的时候没少吃没文化的亏,又受够了勤行的累,因此店里的事儿是一点也不打算让儿子碰,对儿子是奔着体面人培养。华良七岁的时候吕掌柜就把他送到大明府的新式小学里,从初小到高小一路念到初中。等到福海来红星楼做学徒的时候,华良已经到天津去念书了。天津有吕掌柜的一个堂弟,也是一家饭店的经理,吕掌柜就是听了弟弟的话才把儿子送了过去。大地方,开眼界。

前年过年华良回来,待的日子不长,又住在吕掌柜在南街的宅子里,只叫伙计去送过饭,福海无缘得见。去年夏天说回来,信都寄到家里了,又突然拍电报来说要去同学家,只让吕掌柜打了些学款过去。

华良越是不回来,福海就越是想知道他到底是个怎样的人物。店里伙计们聊天,提起华良,说华良还在这里上初中的时候,就已经是小一米八的个子,雪白脸,四四方方,黑眉毛,薄嘴唇,细皮嫩肉,手上半个疙瘩茧子都没有,天生的城里人。他们聊天,福海只有听着的份儿。他越听,就越是好奇。前几天听说华良又拍了一封电报回来,电报上说这个暑假也不回来了,他们要到北京一所教会学校联谊,排一个什么话剧,九月以后还要公演。电报是账房老夏给念的,掌柜的不知道什么是教会学校,更不知道话剧,他还以为是唱戏,手里拿着电报晃来晃去问老夏:“是不是唱戏?是不是唱戏?我大把花钱供他念书,他去学戏?”吕掌柜好听戏,可是在他眼里,现在唱戏虽然不是下九流了,可也不是什么正经行当。自己辛辛苦苦供儿子念书,他就油头粉面学两出戏回来,那还不如开饭店呢。

老夏也不知道话剧是什么意思,吕掌柜心里就更打鼓了,他攥着电报上楼,把上面的内容说给自己老婆听。内掌柜可不管什么话剧,她一听儿子又不回来就恼了,当初把儿子送到天津读书她就不怎么同意,一年半载才回来一趟,还待不了几天,这回好,干脆不回来了。

“那时候是你把他送出去的,现在这孩子自己也不知道回家,你们爷俩谁管我啊?”内掌柜把吕掌柜父子都埋怨了一顿。

掌柜的只好把唱戏的事儿先放一边,好好安慰自己老婆。好在电报上也说了,华良今年冬天就可望毕业。

“毕业了不就能回来了?”吕掌柜不那么确定地跟内掌柜说。其实他也不清楚,就说华良在家上完初中,上了一年高级中学的工科后到天津插班上商科,按理去年就该毕业了。可他老也不能通过考试,毕业也毕不了,升也升不上去,又不跟家里说,吕掌柜还以为好中学就得多念几年。

到了七月,大明府一连下了七八天暴雨,接着又出太阳,满天都是太阳。红星楼后厨的案板有时第一天擦了,第二天就会长出绿霉斑。黄花菜、木耳也有些返潮,后院都晒不下,摆到门前来。门前有福海躺在荫凉底下盯着,一是拿布条绑的鞭子轰蝇虫,二是防备过路的有人多手。稍微有点儿小风,福海躺得正惬意,从远处过来一辆黄包车,就停在自己面前。从车上下来一个二十来岁样子的男青年,头上戴着遮阳草帽,看不清模样,身穿白衬衣,衣摆扎进腰里,下身穿一条板正的灰色长裤,脚踩露趾凉鞋,正招呼车夫把车上的两件行李往大堂里搬。

福海赶紧站起来迎上去,“里边请!店里刚泼的冰水,凉快,好吃饭!”

那人闻声看了福海一眼,“谁说我要吃饭?”

“那您是?”

“我回家!新来的吧!”说完他扭头掀开凉帘就进去了,进去之后还传出话来叫车夫慢点搬,不要碰坏了他的行李箱。

那车夫跑了一路满头大汗,气喘吁吁,一手提着一个箱子上台阶实在费劲。福海见状,赶紧替他拉帘子,又接过一个箱子。 三人陆续走进红星楼,堂头正在大堂里拿着把尺子量两张坏腿儿的桌子。听见人来,抬起头来。

“三叔。”那人对着堂头喊。

堂头撂下尺子往前走了两步。

“不认识我了?”

“华良!”

“是我。”

堂头上来围着华良转了三圈,不住赞叹:“哎呀呀,你比上回回来又高了,我都不敢认了。你坐,坐下凉快,掌柜的出去了,内掌柜在楼上,我给她报一声。”说着就上楼,一手提着大褂边跑边喊:“内掌柜的,少东家回来了!”

华良坐下,把遮阳帽摘下来放在桌子上。福海这时才看清他的模样,真个面似冠玉、目若朗星,比之前伙计们说的只强不差。内掌柜早先得信说华良不回来了,现在又回来了,抬起一双大脚匆匆下楼,一把拉住儿子,一番寒暄,见儿子比先前更高更壮,才稍觉宽慰。一迭声吩咐做饭,打发伙计去找掌柜,又吩咐打凉水来洗脸,然后就拉着儿子上楼。华良被母亲一番弹弄,又不好推开她,表情喜人。大堂里车夫在追着堂头要车钱,福海掀开帘子,还看他的黄花菜去了。

掌柜的大概在两刻钟以后就回来了,能看出他也很高兴,走起路来都有些微微往前颠。上楼见了儿子,本来也是要笑的,那嘴角都开始往上走了,却又收了回来,脸蛋一板,问华良:“那话剧是怎么一回事?你要是放着好好的书不念去学戏,我打断你的腿。”

华良一愣,赶紧跟老爹解释话剧是话剧,可不是唱戏。话剧那是新兴的,从外国传来的。

吕掌柜一听是新式的东西就高兴了,“那就好那就好,新兴的好。”想了想,又问儿子学业的事。

华良赶紧说:“学业都挺好,门门成绩也不错,今年年节前就能毕业,有心继续念还能升大学。这回本说是不回来,可是北京那边的演出取消了,在学校里待着也是无聊。回来前堂叔请我吃了一顿饭,叫我给您带好,还有些天津卫的特产,都在行李里,得空拿出来归置归置。”

吕掌柜满意地点点头,“那都不打紧,要紧是学业,学业好就好,学业好就好。”

华良急忙点头。掌柜又问:“叫后厨做饭了吗?”

内掌柜说:“出门饺子落脚面,刚下了碗肉卤面给华良吃。”

吕掌柜一摆手,“那管什么,大小伙子了,能吃,我下去,让马二爷给做几道菜,晚上咱们仨人一起吃。”

吕掌柜有些日子没这么高兴了。

华良这次回来很清闲,晚上睡在家宅里,白天就在这边闲逛。有一天下午三点多钟,华良在楼上睡完午觉起来,一个人踱到后厨。后厨只有福海和顺意两个人,师傅们都去睡觉了,他俩在雕摆盘的花。华良盯了一会儿,瞧着这俩伙计,突然问:“你俩也是天天做饭的,知道西餐吗?”

福海和顺意都摇头,他俩只知道稀饭。

于是华良很得意,大谈起西餐。刀叉,顺意当然知道,不过是剁肉的刀、捞肉的叉。肉排,福海也吃过,带肋骨的,从骨头汤里捞出来。于是华良更加得意,“你们呀,真土。”福海和顺心都是一头雾水。好在华良说完就走了,临走之前嘱咐他俩:“昨天的熘蹄筋真不错,记得让师傅晚上给我再做一份。”

到了晚上,红星楼的少掌柜华良一共吃了两份蹄筋。一份是后厨专门给他做的,一份是吕掌柜把他叫去吃的。吕掌柜今晚在店里请客,客人有磨坊的于掌柜、粮油铺的掌柜山老西,还有两个开饭庄的同行,以及年轻的大夫安一指。这几位都是吕掌柜极要好的朋友,平时总在一块吹牛、看戏。酒喝到一半多,大家都有些醉意,吕掌柜倚在椅背上,听着楼下客人吵吵嚷嚷的声音,觉得很欣慰。这是他的家业。他突然想起华良来,赶紧叫伙计把儿子叫来。四十年,他从一个学徒忙到挣出这么大的家业,全都是为了儿子,还好儿子争气,今天他要好好扬脸。

华良听见吕掌柜叫自己,不知道什么事,跟着伙计就来了。在吕掌柜的指点下,或叔或伯一一问候鞠躬,然后坐在桌尾。各家掌柜见华良相貌甚伟,纷纷夸赞,吕掌柜虽然微微含笑,却似乎并不满足。安大夫善察言观色,洞悉吕掌柜本意,所谓包子有肉不在褶上,于是借着华良在一桌长袍马褂中的西式穿着,延及学业。吕掌柜这才开怀而笑,眼望娇儿,面色绯红,全是爱意。安大夫突然想起自己的父亲,吕掌柜看华良的眼神,和父亲当年看自己的如出一辙。于是为着让这位老父今晚高兴,安一指索性顺着学业一路盘问下去。当得知华良在天津读高中时,安大夫来了兴致,想当年他第一次坐上火轮出海还是在天津码头,茫茫大海,昼夜航行,船上人上吐下泻,足足四十天才到达美洲。于是半为和华良套近乎,半为与桌上诸位聊天,安大夫用手蘸着白酒在桌上比画道:“现在可不比以前,现在学生课本上讲得深,说咱们住着的地面,你们猜怎样?”他说到这里卖个关子,众人都凑过脸来,问:“怎样?”

安大夫方才不紧不慢在桌上用手指画了一个圆,“怎样?是圆的!说咱们是住在一个大圆球上,叫地球。”

吁,众人一哄而散,倚倒在椅子上,觉得自己上了这位年轻大夫的当,这人真是一本正经地恶作剧。粮油铺山老西喷着酒气说:“安大夫捏(你)又拿额(我)们这些土包子开玩笑了。”

安一指赶紧解释:“这可是真的,不信你们问华良,从咱们这儿坐船一直往东,有片地叫美洲,过了美洲,再往东,就能从西边转回来,正好绕一个大圈。五年前我和表兄去美洲,坐轮船,坐了整整四十天。”

众人把目光又投向华良,华良也觉得这是显摆的好机会,于是赶紧笑着说:“安叔叔说的是真的,这地面真是圆的,是一个大圆球,就叫地球。”说完还补一句:“安叔叔当年到美洲坐火轮船要四十天,我想若是从陆路坐火车去,恐怕要快些,我一个极要好的同学,也是去美洲,坐了半个月卧铺,倒是舒服点。”

于是众人方才信服,纷纷称赞华良和安一指。吕掌柜浑身更加舒畅,不断侧目儿子,满是欣慰。只有安一指透过镜片盯了正专心接受夸赞的华良一眼,欲言又止,然后随手在刚上的汤盆里挑了一个大虾丸子放进嘴里。做汤菜,这水货反倒只是看起来鲜亮,吃起来无味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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