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猫“老师”
作者: 周羽 蝈菓猫
清晨七点,汤梓欣在妈妈的催促下吃完早餐,换上校服,背上书包。他在门口换鞋时,妈妈站他身边说:“上课要认真听讲,别开小差……手要勤,做笔记,别偷懒……课本都带了吗?作业都带了没?……”汤梓欣上七年级,身高一米七二,比妈妈高一个头。他的长相随妈妈,浓眉大眼;头发随爸爸,又黑又硬又浓密。汤梓欣心里有点烦,他连“嗯嗯啊啊”都懒得回复妈妈,甩甩头扬长而去。
汤梓欣心里烦倒不是为妈妈的唠叨,从一年级到七年级,他早就习惯了她的唠叨,这些唠叨入了他的耳却不可能入他的心,对他的心情绝无影响。影响他的是另一件事:他的周记没写,他多少有点不安。
写周记是进入初中后语文老师徐老师的要求:每周一交周记,内容不限,字数不限,题目自拟。汤梓欣不怕写作文,就怕写周记——没题目,没范围,没方向;每天不过是上学、放学,生活跟复制粘贴似的,有什么可写的啊!
当汤梓欣的周记到了山穷水尽的地步,他只好将作文书上的一篇文章稍加修改当成自己的周记上交。周一下午,徐老师把他叫到办公室,打开他的周记本,轻言细语地说:“我让你们写周记,是希望你们能静下心来感受生活,感受自己的内心,‘我’手写‘我’心——‘我’体验,‘我’思考,‘我’判断,这样的文章才能产生独到见解与个性。我很想看到梓欣你是怎么看待你的生活的,你对它产生了哪些思考,你获得了哪些感悟,包括你在生活中对自我的省视,逐渐去找到自己的定位与梦想,知道自己想要成为什么样的人……这些都很美好,也很珍贵。我不希望你的周记向我展示别人的生活,重复别人的语言……如果别人的文章打动了你,你可以写写打动你的原因,甚至想想这篇文章还有没有提升的空间。或者想想,如果我来写,我可不可以换种写法,再与原文比较一下,谁的更好。总之,我希望梓欣在周记里表达自我、展现个性。”
汤梓欣的脸热得发烫。那篇周记是他精心挑选后才“借鉴”的,而且他把原文中的“三八女神节”改成了“周六,妈妈的生日”,把“德基广场”改成了“武汉广场”——没想到还是逃不过老师的火眼金睛,她是如何看出破绽的?汤梓欣想问又没敢问。汤梓欣想,再也不能犯这种错了,他可不想在徐老师心中留下不好的印象。徐老师是学校女神级的老师,25岁,身材高挑、气质出众,很有亲和力,听她的课是一种享受。再加上她读的大学如雷贯耳,在学生眼里,她就是妥妥的学霸。
每周日汤梓欣都为周记而痛苦,枯坐在书桌前搜肠刮肚好久才能“挤”出一篇周记。每次周记本发下来,关系比较熟的同学会相互询问对方周记得到的等级。徐老师给周记的等级分三种:“A”“B”“阅”。“A”的她会在班里朗读点评;“B”的文中若有亮点,她也会提出表扬;“阅”嘛……你懂的。汤梓欣的周记每次都是“阅”。汤梓欣有些失落,也有些郁闷:徐老师没再为周记找他谈话。他想,怎么,徐老师放弃我了,懒得搭理我了?这种复杂的心理逐渐演变成对徐老师的不满:平日不是有作文训练吗,为什么还要写周记?考试又不考周记,简直多此一举!
昨天晚上,汤梓欣的不满升级为抵抗:我,不写了!你要是批评我,我就一句话:“不会写,真的不会写。”管你把我留到多晚,我肯定写不出来——又不是没被留过,有啥大不了!
正因为汤梓欣没写周记,所以才会一早就心情不太好。
汤梓欣走出单元门,踏着暗红色的地砖往前走。突然,一只黑色的小猫从路边的绿化带钻出来,冲着他“喵喵”叫唤。汤梓欣停住脚步,看着小猫,他以为在他的注视下它会逃回绿化带,可是它没有,它也看着他,继续轻声叫唤,神情楚楚可怜。汤梓欣蹲下身子,伸手去摸它,它一点也不躲闪,眯了眯眼,任由他抚摸。这是一只纯黑的小猫,真小,身长大约三十厘米吧,所以它的叫声奶声奶气。它是不是饿了?汤梓欣把食指探到小猫嘴边,它果真张嘴。
“可怜的小家伙,看来你是饿了。”汤梓欣对小猫说,“可是,我书包里没吃的呀。我在家吃过早饭了,也没带零食,老师不允许吃零食。”
小猫仍旧看着汤梓欣“喵喵”叫。
有了!汤梓欣计上心头:书包里没零食但有零用钱嘛,小区外有小超市,可以给它买根火腿肠吃。
“走,哥给你买火腿肠去!”汤梓欣抱起小猫。小猫听懂了似的,一点也没挣扎。
汤梓欣拿着火腿肠走出超市,蹲下身子把小猫放地上,牙手并用地撕开火腿肠外包装,将火腿肠递到小猫嘴边。小猫嗅了嗅火腿肠,一点一点吃起来,小嘴一张一合,偶尔用舌头舔舔嘴唇,用前爪抹抹嘴,再用舌头舔舔前爪。“这和我平日吃糖醋排骨舔手指是一个道理吧?”汤梓欣想。
看着小猫吃完火腿肠,汤梓欣很满足。这期间他看了手表,知道自己快迟到了,可是他舍不得抛下小黑——对,他在心里叫它小黑——万一他走了,来了比它大的猫,抢了它的火腿肠怎么办?他必须看着它吃完。
“好了,你吃饱了吧,哥得去上学了,你快玩去吧。”汤梓欣摸摸小黑的头,往学校走。
走了两步,他回头,小黑跟在他身后。
“你回去,别跟着!”他对小黑说。
可是,小黑继续跟着它。
汤梓欣停下脚步,想了想,说:“好吧好吧,咱俩有缘,我就把你带到学校去吧。”他弯腰捞起小黑,打开书包,把它放进去,书包拉链不敢拉严,豁着条口子。他拍拍它的头嘱咐道:“你乖乖待里面,空间有点小,忍耐一会儿。”汤梓欣背上书包,开始小跑——不敢狂奔,怕吓到小黑。他知道自己肯定迟到了,可是他的心里一点也不烦躁,因为有小黑陪着他。
汤梓欣气喘吁吁地爬上五楼,来到教室门口,大家都在早读,徐老师在教室里踱步巡视。看到汤梓欣,徐老师快步走过来,问:“怎么迟到了?”语气很轻柔。
“出门时……路上……耽误了。”汤梓欣含糊地说。他不敢撒谎说早起不舒服之类的,因为徐老师是个很认真的人,她会打电话向家长核实的。
“你们家不就在学校附近吗,怎么会耽误呢?”徐老师追问道。
汤梓欣嗫嚅着,他不敢说实话,他怕老师说他“不分轻重缓急”“不懂自律”……
“来,先把家庭作业交了再进去,站着上早自习。”徐老师的语气严肃起来。无正当理由迟到者,都得站着上课。
大家每天早上进教室之前,把各科家庭作业摆放在门外窗台上,早自习下课后,课代表们会把作业本抱到办公室。汤梓欣蹭到窗台边,小心翼翼从书包里掏作业本,小黑很乖,没出声。他没料到徐老师一直盯着他,提醒他说:“你的周记没交。”汤梓欣看看“周记本作业区”那高高的一摞作业本,心虚地垂下头。
“周记呢?”徐老师提高了音量。汤梓欣想说“我不会,写不出来”,但他没勇气。徐老师逼近他,语气带着几分威严,说:“怎么,没写周记,所以不敢来学校,就迟到了?”汤梓欣一琢磨,觉得老师的话也有些道理,更没底气吱声了。
“去我办公室补作业,现在!立刻!马上!”徐老师有点恼了。
汤梓欣拎着书包往走廊西头走去,他回头看了看徐老师,她仍站在教室门口,他能感觉到她犀利的目光。走廊尽头就是语文办公室,办公室里空无一人。办公室里有个“个别学生专区”,就在窗边,摆放着四套课桌椅,汤梓欣知道,补作业就坐那里。汤梓欣把书包放桌子下,拿出笔袋和周记本。小黑叫了几声,想往外拱,汤梓欣拦着它,又有点犹豫:要不要放它出来透透气?它在书包里憋坏了吧。
这时,他听到徐老师的声音:“你蹲着干吗,还不抓紧时间补作业!”汤梓欣吓得赶紧站起来。徐老师正跨进办公室。
“喵——”这时,小黑轻轻地唤了一声。
徐老师一下子定住了,睁大眼四下张望,露出既紧张又疑惑的神情,问:“猫叫?你听到猫叫没有?”
汤梓欣明明听到了,可他不敢点头,他摇头。
“喵——”小黑又叫了一声,声音比刚才大。
“真的有猫叫声!真的!”徐老师的声音有点颤抖,表情很惊恐。汤梓欣没料到徐老师这么怕猫,他紧张极了。他下意识低头,看到一个黑影从书包里钻出来——完了!他赶紧用脚去拦它,没拦住——
“啊——”一声惨烈的叫声炸响——是徐老师发出的,她发现了小黑。汤梓欣的小心脏被这声突如其来的惨叫吓得差点儿骤停,他看到徐老师以迅雷不及掩耳之势弹出办公室。小黑估计也被这叫声吓坏了,它居然箭一般向办公室后门蹿去,后门大开着,它跑了出去。“啊——”办公室外再次传来徐老师的惨叫,她又弹了进来,一把抓住汤梓欣,喊:“你干吗带猫来!你想干吗!快,你快把它弄走,弄走!”徐老师的声音里已经带着哭腔了。
汤梓欣慌乱无比,他赶快出办公室找小黑,徐老师抓着他的手臂亦步亦趋地跟着他,他明白,徐老师此刻不敢独自待着。走出办公室,徐老师眼尖,指着栏杆说:“那里,它在那里!”汤梓欣定睛一看,果真,小黑躲到了栏杆外的水泥沿上,那圈水泥沿大约十厘米宽,它若一个不小心掉下去……五楼啊,这是五楼!汤梓欣的手心开始冒汗,他冲它喊:“小黑,过来,过来。”它在栏杆外晃动着身体,似乎在找出路。
此时,早自习下课铃响起,各班课代表抱着作业本向办公室走来,他们很快发现了栏杆外的小猫,惊呼着围上来。
“走!都走!作业本放墙边,都迅速回各自的教室去!我们必须全部离开,它才敢过来,否则它掉下去就没命了!”徐老师喝令道。课代表们乖乖放下作业本,往回走,边走边回头。
“汤梓欣,你也后退,你退远点!”徐老师的语气不容违抗,汤梓欣乖乖照办。
徐老师退到办公区外,阻止所有走近的人,向他们解释原因;汤梓欣站在徐老师身边,目不转睛地盯着小黑。
汤梓欣觉得过了好久好久——其实不过是三五分钟,因为课间休息也就十分钟——小黑终于从栏杆外钻进来,顺着墙根飞跑,窜进了办公室斜对面的男厕所。
徐老师拍着汤梓欣说:“快快快,你快进去逮住它!”她如释重负。
等汤梓欣抱着小黑出来,徐老师远远地喊:“你把它抱紧了,别让它跳下来!到我办公室去!不许松开猫!”
汤梓欣抚摸着怀里的小黑,心情放松下来。想到徐老师那么大的人了,居然被一只小猫吓成这样,真是胆小如鼠,太好笑了。
汤梓欣抱着猫站在办公室里,徐老师离他五步开外,说:“你什么意思啊,就为不交周记弄只猫来吓唬我?”
汤梓欣连忙摇头,说:“这猫是上学路上捡的,它一直跟着我……我不会写周记,真的不会,每次都憋好长时间才能完成任务。每个星期,最让我头疼的作业就是周记,我简直怕它了,很怕。”
“越怕越要克服——有什么好怕的,周记不过是记录你的生活、记录你的思考,这有什么可怕的?”徐老师说得义正词严。
“小猫这么可爱,有什么好怕的,你不是也怕吗?你能克服怕猫吗?”汤梓欣说完这话就后悔了,这也太不给老师面子了。
徐老师一下子哽住了,急白了脸嚷道:“这能是一回事吗?”
汤梓欣扭扭脖子小声说:“我觉得就是一回事。”
“你挑衅?是不是我克服了怕猫你就能克服‘周记困难’?”徐老师气呼呼地问。
“不是——”汤梓欣的意思不是挑衅老师,“你不用克服,怕是蛮正常的事,就像我怕写周记,也是正……”
“行了!”汤梓欣的“常”字还没说出口就被徐老师打断了,“咱俩一起克服,别找理由,必须克服!”徐老师抱着双臂在办公室转圈圈,转了两圈,她停下来说:“我看到猫不尖叫、不躲,是不是就算克服了?”
汤梓欣摇摇头说:“你吓得呆若木鸡,不还是怕吗!”
徐老师“扑哧”一下笑了,“哟,你脑子蛮灵光嘛,这句话说得很有画面感,而且入情入理,不错啊——那,这样,”徐老师快速地扫了小黑一眼,她都不敢直视它,像下了好大决心似的说,“我再加一条:敢抚摸猫。这总可以了吧?”
汤梓欣本想说“抱抱猫”,可再一想,这个要求太高了,已经到达“喜欢”的高度了,于是他点点头,表示“可以”。
“那么,你的周记呢?”徐老师问。